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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断章·长风 ...


  •   裴元第一次见到叶英,是在霜飞满天月洗大漠的冷清月夜。那一年,是开元十九年。 “活人不医”裴元名号初成,叶英也因战败明教法王而名动天下。

      开元十九年深冬,他前往龙门荒漠深处为药圣孙思邈寻找珍奇药物,夜晚宿在龙门客栈。沙漠白日风沙炽烈如九天炎火,夜晚又结霜千里,酷冷难耐。习惯了万花谷四季如春的温和气候,裴元对大漠颇有些不适应,于是几个夜晚辗转反侧夙夜难眠。
      于是在那个夜晚,冰蟾撒辉万里大漠澄碧如水,阵风扬起结霜冰砂于空中飞舞如破碎星辰。一缕幽幽埙声便被厉风卷着钻过了木窗缝儿在裴元耳边纠缠。裴元是药圣首徒,但万花七试皆成绩佼佼,听音辩声自是不在话下。
      乐声在夜晚狂风之中支离破碎,裴元只听得曲中忧愁如诉,心如赤子。奏乐之人不求回应,只是发泄着心中无法言说的苦痛,好似要将心中郁结随吹奏气息尽数排出,加之埙之声本就空灵飘渺,因而虽曲调不成,却闻得情感炽烈难以言说。
      裴元曾于谷中听琴圣言乐道,乐道之极便是心音。只要音乐由心而发,便是山野懵莽垂髫小儿也能极乐道之盛。

      裴元突然想见一见这奏乐之人。他披衣下床,推门而出,偱乐声而去。
      月下大漠如洗,风沙渐停,埙声一阵一阵清晰起来,曲中苦痛饶是心智坚定如裴元也不由胸闷。
      步出客栈后门不久,他便见到了奏乐之人。
      玉轮高悬,清辉满天。龙门客栈外一弯月牙泉,泉水微澜,千点银光于水面跳跃不止。泉边一人白衣委地,一头黑发不绾不束在风中纠结如丝。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响动,奏乐之人停下吹奏。双手垂下,默默对月而立。
      良久,他转头看裴元。
      就算是很久很久以后,裴元还能想起那一夜。叶英微微侧过脸,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只是在凝望虚无。逆着光,他见到叶英脸上,唯一为光照亮的一线,和两点。
      两点还未落尽的泪光。
      而后长睫掩下,裴元的心随着泪光消逝而微微颤了一下。
      他想唤他,还没开口,对方身子已然无声无息委顿而下。
      那一刻,裴元想起了曾经在华山之巅见过的濒死的仙鹤。身姿优美,却难掩生命离去的颓萎。舒展的羽翅蜷缩,优雅的颈项委地,然后一地白雪湮灭身上的黑羽红顶。一切归于寂静。
      那时也是如此空里流霜。那时也是如此月兔盈空。
      裴元莫名有些惶恐,急急抢到他身前。触手炽烫。裴元知道,他是发烧了。不知他在这寒冷的深秋大漠站了多久,裴元只见到他双肩头顶落满冰砂,眉睫都白霜一片。

      裴元将他带回了万花谷,随行的还有后来遇上的,他的侍女。
      接着裴元知道了,这个人正是两年前于第三次名剑大会以少龄战败明教法王而名动天下的藏剑山庄新庄主叶英。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本应在江南杭州温暖之地的叶英,出现在千百里外的龙门朔漠,只带着一个猎户装扮的侍女,并且风寒入体高烧不退。
      裴元本想将他安置在厢房,最后马车到了落星湖,裴元的目光在落星湖的自家屋子和远处高耸入云的三星望月之间转了个来回,接着将人送进了自己房间。
      于是“大师兄带了一个美人回来!”“大师兄不仅带了个美人回来还把美人带进了自己房内!!”这样的流言一个时辰之内如万花谷温暖的阳光普照了谷内上下里外。小辈们找尽借口到落星湖路过,长辈们也以各种理由来探望了下谷内刚刚从龙门归来的首席弟子。孙老爷子更是笑呵呵地摸着胡子,意味深长拍了拍裴元的肩。
      裴元无比庆幸此时叶英并非清醒着。
      这样的流言和谷中莫名其妙的热烈气氛在叶英清醒后七天之内降至冰点。
      叶英冷僻,最初几日进入裴元房内的万花弟子都惨青着一张脸落着宽面条泪踉跄而出。
      如此多次,裴元不得不亲手和那位侍女一起照料叶英日常起居。叶英心中郁郁,对自己身体不甚在意,又不喜与人交流,常常衣着不暖便倚窗独立,连药也不愿意好好吃。于是就算在裴元全力施为之下,叶英的病也断断续续拖了一个多月。
      一个月后,裴元终于发怒,顶住叶英那张乍看之下病容柔婉令人心底无比爱怜的脸,关上门将叶英教训了一顿。没人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一些万花弟子知道他们大师兄的心爱武器折断了。因为这个月内裴元已经摔坏了不少东西,折断的笔也就并不被人放在心上。只有药王次徒阿麻吕见到时心中默默,那可是东方谷主取昆仑千年寒冰与东海万年沉香木亲手所做,纵是一般神兵也难以砍断。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裴元这样的武器都折断?好在阿麻吕是锯嘴葫芦一个,也就在心中想想便罢,丝毫没有去询问裴元的打算。
      万花弟子只知道,大师兄带回来的那个极难伺候的美人,终于开始吃药了。裴元师兄终于不砸东西了,他们终于不用天天战战兢兢、行差踏错就要被罚去聋哑村采药去揽星潭接龟溺去天工阁修理铁颅机械龙……

      叶英终于愿意与裴元交流,裴元也渐渐知道了叶英的许多事。也许是为了发泄,也许只是在心中憋闷非常不吐不快,也许是裴元日渐取得了叶英的好感和信任,三个月后,叶英身体见好,他将他在大漠的原因告诉了裴元。又一个月,藏剑山庄四庄主叶蒙来到万花谷,将叶英接回杭州。
      离别时,叶英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叶英笑。世人皆知藏剑山庄新庄主绝色倾城,但剑术之强注定他只能远观而不能亵玩,甚至在见过叶英的人心中,只是一点亵渎之意都是不该有的。因为他们见到的是藏剑山庄独斗明教法王胜出的庄主,而非一个美人。

      这一笑真是让万花弟子知道什么叫做世间万物刹然凋敝,只有此间殊色,一点。
      裴元却皱起了眉头。叶英笑地更盛了,迷翻了一众万花弟子后,慢吞吞由弟子扶持着,钻进了打着帘儿的马车。
      他是故意的。裴元扶了扶额。

      这是一场孽缘。裴元回到屋子里,见到满屋子叶英生活过的痕迹,下了这个结论。
      果然,其后数十年,他们一直没断过纠葛。

      叶英之于裴元,其间复杂难以言说。要说裴元喜欢叶英,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不过这喜欢还没转成爱恋,已经被叶英告知的故事生生掐死在襁褓里。裴元觉得,叶英该是长在华山绝顶寒池中的一朵青莲。只有最洁净的寒池泉水、最纯粹的白雪皑皑、最素淡的青蓝浅碧才能配的上他的色彩。他合该是高岭之花,无人能够采摘。可是事实上,他却生在江南繁华之地,春有红樱绿柳,夏有苍林粉荷,秋有火枫金桂,冬有素雪血梅。他生长之地色彩缤纷,风暖水柔,如梦如幻。连他家中的服饰主色都是灼灼如辰时至阳,衬得他眉目愈发精致雍容。最后,这朵花,还已经落到别人手里。
      想到此处,裴元忿忿“哼”了一声,以此表示对摘花之人的不屑。

      此后数年,叶英几乎不曾离开藏剑山庄,裴元倒是不时去江南一趟,去进些南方的药材,并在藏剑山庄小住数日。每年相见,裴元只觉叶英眉宇间郁色一年重过一年,他试图开解,但无成效。四年后的夏日,裴元离开藏剑山庄返回万花谷时,叶英在铸一柄剑。回望通往铸剑之处炼天台的听雷坊小路,他见到桂树郁郁苍苍,疏廖金光利剑般刺破绿云。炼天台的铸剑之声隐隐传出,裴元有点担心叶英心境,如此下去,只怕心魔之扰近在眼前。

      开元二十四年,叶英闭关,无果而出。
      开元二十七年,昔日纯阳宫大弟子谢云流自东瀛归来,于第四次名剑大会夺得残雪剑。会后,叶英感应江湖风云将起,为保全藏剑山庄不在风雨飘摇之间随波逐流,叶英再次闭关。

      自这年春末,数年之间,裴元都不曾见过叶英,甚至不曾有他的消息传来。

      天宝三年,一辆马车悠然停在落星湖裴元居所外。第一个从车内走出的,是几乎不曾离开藏剑山庄的二庄主叶晖。
      叶晖下车之后,一手伸入车内,呈牵引之势。一只白皙纤细却力道隐隐的手和一截金黄广袖于帘内伸出。接着裴元看到一头雪白长发,顺着肩头簌簌滑落。直到一袭金黄长袍裹着纤细身影在马车外站定,叶晖的手也不曾松开。
      待叶英被叶晖牵引着来到裴元面前。
      裴元才看清叶英。眼前之人额上缠缚着苍白纱巾,隐约有红痕透过纱巾氤氲出一团淡粉。袍角散落宛如凤凰尾羽,敛翼待飞。数年之间,叶英的气势已然透出渊渟岳峙的宗师气象,而如此武力精进的代价,是青丝成雪,是伤痕宛在。
      裴元突然想起遥远的那个他们相逢的月夜。叶英的那双眼眸含泪,明亮似天空中的孤星;想起他离开万花谷时,琥珀色眸中沉淀的春光暖意;想起他在天泽楼前凝望繁樱时的阴翳空远。
      这些他将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因为如蝶憩息的长睫下,那双眼睛再也不会有任何灵动,甚至再也不会睁开。

      对于如此大变,叶英只是淡然道:“心魔而已。”
      裴元解下在叶英眼上缠绕了数日的纱布,在叶英眼前将五指晃了晃,叶英毫无反应。裴元摇摇头。叶英领悟无上心剑,必是心魔已解,可是他的心魔却好像越来越深了。他摸了摸叶英灰败的发丝,道:“如此辛苦,又是何必。”
      叶英只是微微侧头,将脑袋贴近裴元的手,长睫颤动着如同幼鸟在寒风中颤颤舒展的绒毛。他道:“你还不懂。”

      嗯,他不懂,情情爱爱。
      在万花谷,他是大师兄,弟子摄于师兄威严不敢造次。
      在江湖,他是脾气古怪的“活人不医”,又有何人敢犯到他手上。
      连谷中长辈催促,他之前用养着小卿墨,没有余力为借口推脱。到卿墨长大了,他也只是收了个小徒儿来堵长辈们说媒的嘴。
      他不懂。
      他怎么会懂?
      他为什么要懂。

      于是这事情如此揭过,两人不再提起。但裴元心中“若是逮着机会必然要叫那摘花却不惜花的人好看”的念头已然坚不可摧。

      如此直到裴元在一片炎火灼灼的残破古迹遇到另一个人。一身白衣,出现时迅捷如白鹰击空。然后,他以与叶英同样的姿势毫无预兆地颓然委顿。一袭白衣静静雌伏在黝黑石地,仿佛一只张开双翼伏倒在地的濒死的仙鹤。但此处并无白雪为其湮埋造塚,只有炽烈熔炎蒸腾将周遭扭曲。
      他落在众人之后,将已被鲜红泅染的身影从地上抱起,九针封脉。怀中身躯发出细细低吟。他将目光移到他脸上。一张苍白的脸。只有唇角一线殷红是唯一艳色。长睫如同幼鸟在寒风中颤颤舒展的绒毛,眼下落着一层深深的青。裴元的心突然有些柔软。

      他将人带回了万花谷。

      然后呢?
      然后他懂得了。
      相识苦,相恋苦,相知苦,相思苦。
      纵有千般苦,
      却有万般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断章·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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