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雁》闻尔

5、第五章

　　他的话宛如惊雷乍响在堂间，书生一路紧攥手中的纸伞骨碌碌滚落在地，伞面蓦地撑开，上面画了个身材婉约的女子，站在花丛前回眸一笑，模样明艳艳得晃眼。
　　“她、她……”单薄的身体晃了晃，连坐着的支撑力仿佛都消失殆尽，书生宛如在瞬间被抽去了魂魄，眼神涣散的喃喃：“她……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先死，怎么可以等不到他来。
　　怎么可以在梧桐树生长过一季又一季后还给他这样一个结局。

　　“你来得太晚了。”帘幕后的人放下茶盏，情绪因为他的反应而起了些微的波动，低声道：“她没有熬过冬天，那株梧桐也没有。”
　　“梧……桐……”涣散的眼神因为这两个字又有了片刻的凝聚，书生盯着帘后的人影，眼眶泛红，一字一字道：“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太守低笑：“知道你们关于梧桐树的约定么？”
　　书生不答，苍白瘦削的手掌攥成一个紧紧的拳头。

　　“我很早就知道了，在她嫁进来之前就知道了。”他慢慢说着，似乎在回想，又似乎是在怀念：“当初她在你面前许下的誓言，我统统都知道，但是我并没有阻拦……”
　　“她嫁过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快乐。我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住的院子里也种了一株一模一样的梧桐，每天傻傻地守着它长大，好像等它长大了自己就真的可以变成凤凰飞走。”他自嘲地笑笑：“可怜我一直对她那么好，她却始终看不到，铁了心要等梧桐长大好离开我，我又怎能让她如愿？”
　　“你！”书生咬牙，青白的脸上双目通红，愤怒与悲哀交错来袭，这可怜的读书人几乎无法用纤薄的身躯去承受如此剧烈的情绪。
　　他又晃了晃，猝然站起的身子摔回了椅子内。

　　“那株梧桐我早就暗地里动了手脚，她哪怕是等一辈子也是长不大的……”年轻太守的话语里有种残忍的快意与深情：“她要等梧桐长大，我就等她爱上我，相比之下，起码我还有等到的一天。”
　　书生颓然无力地将清瘦的脸颊埋入掌中，泪水却顺着指尖缓缓淌下，一滴一滴落在地面，那轻微的声响宛如他来时所遭遇的那一场春雨。
　　淅沥沥的，像是永无止境的巨大阴霾，雨声哀凄婉转，几乎再也看不见放晴的一日。

　　“你一定以为我没有等到，是吗？”他轻轻说：“我也以为我没有等到。”
　　书生豁然抬头。
　　“她临终前绣了两方手帕，这是属于你的。”帘幕后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腕，指尖夹着一方素净的丝帕。
　　书生颤抖着支起身体，缓缓接过。

　　那块手帕不过巴掌大，用细细的蚕丝织成，边角有一圈金线滚边。
　　手帕中央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雁，它在向前飞行，修长的脖颈却回顾后方，像是背离的那寸土地里已经留下了它所眷恋的一切。
　　而它的前方是暖煦的太阳，太阳上有个小小的“江”字。

　　书生捧着手绢哽咽无言，心头大恸。
　　忽然又听那人道：“你要不要看看我的？”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又是一方手绢。一模一样的材质，一模一样的金线滚边，而帕上的雁却掉转了飞行的方向。
　　它背离着太阳前行，温润的黑色眼眸中隐隐有泪，却并未回头。
　　它的神情坚毅决绝，仿佛明知前方等待的必是穷尽余生的苦痛与不安，也仍然要咬牙前行。
　　而那个被它遗忘在身后的太阳上，仍然绣着一个“江”。

　　书生怔怔失神，手中的素绢仿佛忽然有了千金的重量，累得他向前弯下了腰。
　　喉头一阵腥甜，尚未醒悟过来，一口鲜血便喷上了丝绢。

　　那只被血浸红的雁仿佛正透着前所未有的悲哀，而它眸中隐隐包含的泪水，在鲜血的透染下化作滚滚赤红的液体从眼眶落下。
　　书生失了言语，也失了力气，讷讷将那两方手绢放在一处，触目惊心的对比昭示了再也无法挽回的昔日爱恋。

　　原来不是因为梧桐没有长大，所以凤凰才不肯回来；
　　而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有凤凰会降临，所以梧桐也不必经历漫长的生长与等待。

　　冬日已去，春暖花开，凤凰与梧桐早已凋零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里了。
　　世界里活着的，只有两地徘徊的雁，在一次次的选择与离别中，流尽了一生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