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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三十五回 赵征君(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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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奇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中,他始终知道一切都是假的,然而却找不到梦的出口。
他梦见大理寺的乌鸦,一群一群飞过梧桐树,散落进京城千家万户的庭院之中,宛若一阵黑雨。他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巷道里,两边是高高的石墙,似乎几天前刚下过一场雪,石头缝里还留着冰渣子,脚下是土路,冻得硬邦邦的,上面薄薄铺了一层白霜。
是白霜,不是月光,白霜上有一排脚印,直通向巷子那头。
他就踏在这脚印上,每一脚,随意的,都恰好相合。
走着走着,眼前豁然开朗,破败的栅栏门歪斜在一边,屋檐上垂下黑色帷幔,随风飘拂,空寂的气氛重重压在驭奇心头,他闭上眼,定了定神。
京城的记忆已不成段落,残留脑海中的只有墙角、树根,一些低矮的视角、僻静的场所。
驭奇低头,那层微微的白霜已被乱糟糟的脚印踏散,脚印有深有浅,有大有小,从中无法辨认出是否有人的足迹,但他确确实实在泥地里看见了断肢和血,灰白的骨肉和黑色的血混合在一处,上面凝结着薄霜。
驭奇径自穿过庭院,走向台阶,推开木门,门未上锁,也无人看管。
他还记得父亲当初被关押在此,记得那扇窗透下的微光,和微光之中瘦削的背影,父亲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背着手,像一条骄傲的竹竿。
昏暗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桌子,没有床铺,没有人。
外面的光线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将房间斜切成两半,灰尘浮动在光明的那一半。
驭奇还记得,父亲使尽全力的那一巴掌,他脸上、背上火辣辣的痛都燃烧殆尽,只剩下失聪的左耳和嗡鸣。
驭奇仿佛突然反应过来,父亲不见了,他吓出一身冷汗,绕着四墙走了一遍,确认父亲没有藏在哪一片影子里,没有。
驭奇猛地转身,向外跑去,门槛绊了他一下,他稳住身子,告诉自己,这是在做梦。
大理寺守备森严,怎会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又怎会有血,有断肢?京城的清晨何时这样宁静过?驭奇狠狠拧了自己一下——不疼,果然不疼!
驭奇向旁边扭过头去,极其艰难地,试图让自己醒来,他朦胧中已经看到床顶,看到床帏,床边上,沈郁正拿着一本书看。
可是他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沈郁一页一页翻下去,蜡烛跳跃几下,“扑”地灭了,沈郁晕黄的侧脸消失在青蓝的月光中。
沈郁放下书,起身摸索,找了一阵,没找到火折子,只好推门出去,外面走廊上也是一片漆黑。
漆黑而陌生的房子里,只剩下驭奇,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这鬼压床的感觉又确确实实,近在眼前,使得他没工夫去思考别的。
过了一会儿,一团烛光游来,将两个人影投在窗纸上。
“赵前辈,您也听说了,京城里还有很多事,师尊急召我回去,我不能再耽搁,现下小公子只好先交给您了。”
“呵呵,你放心交给我吧。”
“……赵前辈,郁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但说无妨。”
“这事万万不能叫小公子知道,我也苦恼了很久,唉。”沈郁叹了口气,静了片刻,门“吱嘎”一声开了,沈郁走到床边,温热的手指从驭奇脸上划过,停留在颈中,搁在平时,他已受不住痒痒,要躲闪了,现下却不能动弹。
“睡得很沉。”那赵前辈瓮声瓮气道。
“小孩子都是这样。”沈郁笑了。
两人出去,阖上门,压低声音说话,饶是如此,驭奇还是能从微末的擦音中判断出他们在说什么,他的耳朵从未如此好使过。
“我师妹前些日子给我送来了师尊的手书,我才知道三年前朝中大变,上上下下换了不知多少官员,先帝尸骨还未寻回,太子已然登基祭天,昭告四方,如此迅疾,简直就像事先策划好了一般。”
“从周,你我都是江湖中人,少管庙堂之事。”
“赵前辈所言,我也知道,只是,因了那场变故,一重天三家的势力也渗入朝廷,甚至掌控起紧要部门来。师尊从大理寺案卷里得知……”沈郁声音低了下去,渐不可闻。
驭奇一急,怎么又是大理寺,从周又不向自己说,难道真的与父亲有关?他“哼”了一声,赶忙伸手捂住嘴巴,鬼压床终于过去了。
驭奇摸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沈郁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秉烛离去,只留下一双背影,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驭奇轻轻推开门,地上落了一片碎纸,上面朱笔写着两个大字,夏声。
驭奇跪下地去,颤抖着拾起这张纸。
风呼啸而至,吹得纸片高高飞了起来,卷进无边黑暗之中。
驭奇猛地坐起,出了一头冷汗,他环顾四周,自己分明还坐在那张床上,床帏、床顶,却无一不似梦中。
“醒了?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吧。”沈郁坐在另一张床上,五心朝天,正准备入定。
“这是哪儿?”驭奇问道,身旁大块缠上来。
“断崖。”
“断崖?”驭奇拨开大块,大块又扑上来。
沈郁笑道:“我给小公子找了个师父,说起来,他的大名在罗州可是贩夫走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猜猜是谁?”
驭奇咽了口唾沫:“难道是赵前辈?”大块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他“哎哟”叫了一声。“什么不理我!”大块气得直叫。
“不错,”沈郁点点头,“我似乎告诉过你了,这位赵前辈可不是一般人,那本《朝凤书》就是赵前辈默出来给我的,驯兽乃是他祖上传下的技艺,赵前辈一人将之研习到极致,放眼天下,估计也没有几个人能与他老人家比肩。你趁着这大好机会,一定要好好跟着他老人家学习。”
驭奇垂下头,有气无力应了一声。
沈郁皱眉:“你怎么了?”
“为什么?”驭奇低声问道,“为什么突然就不回京城了?”
沈郁道:“当然要回京城,只是京城局势太乱,你贸然回去,不大安全,师尊手头还有许多事情,无暇照顾你。你安安生生在此练功,又有什么不好?别人想求这样的机会还来不及呢,你……唉,你年纪小,见事少,也怪不得你。”
“你年纪大,见事多,糊弄起人来,自然驾轻就熟。”驭奇心中暗道。
“小公子,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办,现在休息。”沈郁一指弹灭墙角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