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微笑》露染光沉

3、彼岸花

　　风和日丽，绿柳垂湖，芳草如茵。
　　她和叶影闲坐在波光粼粼的湖边，等待初夏第一朵睡莲的绽开。
　　她悄悄地注视他很久了，而他一直都没发觉。他只是微微锁着眉，望着远方出神。她知道他一定有什么事决断不下，可是他不说，她又如何帮他呢？三天来，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帮她打理院中的花草。不时有人前来求医问诊，他就替她誊写药方。他的神情也一直是那么温和，但是，他始终没有提任何关于嘉陵的事。这是反常的。难道这就是令他为难之处吗？她越来越觉得不安。
　　“你如此肯定地说典若不是凶手，可以告诉我理由吗？”他突然开口问道。
　　他终于决定面对，看来，他已有所决断。她移开视线，望向湖面，缓缓道：“嘉陵是被人一掌震断心脉致死。典若的剑法虽然快捷犀利，但他的内力并不深厚，掌法更是稀松平常。起先，还怀疑他是有所隐藏，可后来在生死关头，他的表现依然如此。那时，我就可以断定他决不是凶手！杀死嘉陵的一定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应该与典若有不寻常的关系，否则典若断不必加以维护。”
　　“这么说，真的是……”叶影黯然垂下头。
　　她伸出左手，轻轻拨弄着湖水，搅碎了一湖绿荫：“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明白。记得当时追踪嘉陵而至的人曾说，嘉陵是中了他们的‘轩主’一掌。这‘轩主’若不是典若，那又是谁呢？难道叠翠轩的轩主不是典若，而是另有其人？”
　　“你很聪明。不过，”他略有迟疑，“这是叠翠轩的秘密……”
　　“如不方便的话，你不必说。”她微微一笑，毫不介怀。江湖上的事，她本就没多大兴趣。而所谓的秘密，只会给人带来麻烦。
　　“……其实，对你无需隐瞒什么。” 叶影叹了口气，“叠翠轩真正的主人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子。……绿茵的身世也很可怜，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吃了不少苦。后来无意中得到一本秘籍，才练就了一身不错的武功，并创立了叠翠轩。至于典若，则是她收养带大的一个孤儿。”
　　“从一无所有的孤弱女子到取得今日的成就地位，可见她的精明能干、才智过人。”她推测道，“你对她的事情如此熟悉，莫非你们是……”她隐隐察觉内心的不安在加重。是在介意他的心有所属吗？应该不会，叶影未必是那个人。更何况，即便是，她也……
　　“是的，我喜欢她……”他的眼神中交织着甜蜜的痛苦，“但是，绿茵对我一直忽冷忽热的。她总是怀疑我对她的感情只是一种迷恋，说什么迷恋虽然热烈，但难以长久。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她并不觉得意外，了解地说：“很正常啊！一定是小的时候吃了太多苦，才会让她变得格外小心吧。她其实是缺乏安全感，害怕受到伤害。只要你肯付出真心，她迟早会明白的。”
　　“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叫道，“天啊，我怎么会没想到？”
　　“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笑道，“现在知道也不算晚啊！”
　　“不，已经太迟了……”他眼中的喜悦一闪即逝，低下头看着波动的湖水，沉痛地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师兄死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她蓦然意识到起初的不安源自何来，是的，嘉陵的死将成为他们之间永远的阻隔！造化弄人，即便是她，又何尝不是倍受折磨？但是，难道要叶影认命吗？不，她做不到！
　　“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决不会放弃！”仿佛又看见“他”温和却坚毅的眼神。
　　是的，绝对，绝对不向宿命屈服！
　　她忍不住说：“不知者无罪！从典若的口气中，你应该了解到，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嘉陵的身份。所以，你不应该怪她，更不应该为了这个原因而放弃你们之间的感情。”
　　“但是，师兄毕竟是死在她手上的，我怎么可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低吼。
　　“死者已矣，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更长的路要走。”她深有感触地说，“相信她知道自己失手杀死的人是你的师兄，一定也很懊悔、很难过。这个时候，你们更应该彼此关心，彼此安慰才对，又何必再互相折磨？”
　　“……我可以不怪她，怪她又有何用？但是……”他痛苦地抱住头，“又如何能原谅我自己……”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啊？”她一怔，随即了悟，“你是怕嘉陵会不高兴吗？我觉得不会。因为他临死前根本没提任何有关凶手的事。他唯一的遗愿就是要我将舍利子交给你。所以，我想他并不希望你为他报仇。既然如此，就算你们在一起，他应该也不会介意的。”
　　“你不明白的……”叶影欲言又止，随即又叹了口气。
　　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她也不便相问，只得劝道：“不管怎样，人死不能复生，你再难过也于事无补啊……”
　　“是的，大错已铸，无可挽回，只有……”他喃喃低语，突然起身，平静地说，“很高兴能够认识你，这里的生活很宁静，也很快乐，但是我不能再逃避下去。是该走的时候了……”
　　她大吃一惊，慌忙将手抽出水面，抓住他：“你要去哪里？”
　　“你的手好凉，是在水里浸太久了吗？”他不答，只是关切地问。
　　“不是。”她不禁轻轻颤抖，“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会做傻事。”
　　他从怀中摸出一方巾帕，很细心地为她拭干指间的水珠，微笑道：“你这个小女孩太善良，太单纯，只知舍己为人，却不知世间险恶，还真有点让人放心不下呢！不过，我走后，或许有一个人会来好好照顾你。”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她疑惑地看着他。
　　他转过头，忽然欣喜地叫道：“你看，那睡莲真美！”
　　她顺着他的视线转身望去，才发现不知何时，那朵白色的睡莲已经悄然盛开，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清幽。
　　清风拂面，她一阵眩惑。
　　美丽的莲花，一起候莲、看莲的日子，记忆中的风景……
　　她感觉得到叶影内心的决绝。
　　她不能再度看着“他”死去，回想那时，她的心都碎了……
　　无论叶影是不是“他”，她都不应该见死不救的，不是吗？
　　更何况，“他”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么就当是行善积德吧！
　　她回头，才发现叶影已转身，正试图悄然离去。 “叶……”她的呼唤戛然而止，转而惊问，“什么人？”然而，就在她感觉到危险的一瞬间，已经被人从身后制住了要穴。她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躲避，可见来人武功之高。她当即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回头查看偷袭她的人是谁。
　　叶影闻声，立即转回身来。她发现他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只听他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来？”如此看来，他们是认识的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身后传来一年轻女子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却又有一种冰冷萧索的意味，“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人看见吗？”她寻思，难道是叠翠轩的轩主绿茵？居然亲自前来？
　　叶影不禁皱眉，有些无奈地问：“绿茵，你又在怀疑什么？”
　　“你对我就那么不耐烦吗？”绿茵不悦地道，“为何对她就那么细心体贴？”
　　果然没猜错。她忍不住开口问道：“绿茵轩主，典若呢？你没把他怎么样吧？”立刻，她就记起了那双澄澈透明，清冽如水的眼眸。其实，这几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典若。没有完成任务的他，也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想到这一点她就好担心。说不清是为什么，她对那孩子有一种出乎本能的关心。或许就是因为那双熟悉的眼睛吧！为什么会那么像呢，仅仅只是一种巧合吗？
　　绿茵似乎颇为意外此时此刻她会有此一问，一怔之下才冷冷地说：“完不成任务，自有门规处置，用不着外人操心。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危险境地。为什么绿茵要出手制住自己呢？真是的，不考虑眼前的情形，竟没来由地挂怀起典若来。她这是怎么了？……对了，刚才绿茵口气中的妒意是如此明显，只怕连傻子都听得出来。难道绿茵在怀疑叶影与她……那自己落在她手里，岂非凶多吉少？
　　叶影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处境不妙，急道：“你把非花怎么样了？”
　　“此刻我只是点了她的穴道，但接下来要怎么处置她，我还没想好……”话虽如此，但眨眼间，一柄锋利的匕首突然就出现在她的鼻尖前，随即绿茵冰冷的声音已近自她耳畔响起，“如果在这么娇美的脸蛋上划上几道，你说后果会如何？”
　　“你疯了？”叶影又惊又怒，“非花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伤害她？”
　　“她没有得罪我？”绿茵恼道，“如果不是她从中作梗，典若早就取回舍利子，而你也就永远不会知道嘉陵的死因，那么一切也就决不会像此刻这样无法挽回。”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师兄确实是死在你手里的，难道你能够隐瞒真相一辈子吗？”叶影摇头，“你何苦再迁怒旁人？”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她突然插嘴道，“叶影，其实绿茵轩主的话也不无道理。至少对你二人来说，如果没有我，或许会更幸福一些。”
　　“非花，你……”叶影呆住了。
　　“绿茵轩主，如果划花我的脸可以解你心头之气，那你尽管动手好了。”因为不能回头，她只能对着叶影温婉浅笑，似叫他不用担心。
　　“美丽的女子总是将自己的容貌看得比生命还重，你……居然可以毫不在乎？”绿茵满是诧异地问。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光鲜亮丽能几时？百年后还不是一堆白骨？更何况，再有声有色，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我又何必吝惜？”她心如止水，淡淡道来。
　　“你果然有些特别……”绿茵沉吟道，“但就算你不在乎，爱你的男人也不在乎吗？”
　　“他如果真的爱我，就不会在乎我的容颜是美是丑，就算我化为一草一木，他也会爱我如昔。反之，如果他不爱我，那么就算我倾国倾城又有何用？”她的眼神透过焦虑的叶影，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
　　“是吗？”绿茵的反问中也有着些许迷茫，但随即她又恢复了常态，冷然道，“既然你也同意，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请便。”她轻松的口气就像是个好客而慷慨的主人。
　　“够了，你们都疯了吗？”叶影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非花，你可以这么豁达，我却不能！”
　　“男人全都是重色的，他怎么可能不在乎？”绿茵叹息道，“其实你还是挺天真的……”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叶影气急，“你害死了师兄还不够吗？现在还要伤害非花？这样滥伤无辜，你的良心就不会受到谴责吗？”
　　“良心，世人待我何尝有良心？我又何需有良心？不用跟我讲这种虚伪、堂皇的东西！”绿茵反手将匕首直贴在她的脸颊上，一字一顿地问，“你就那么地紧张她？”
　　叶影脸都快气歪了：“你讲点道理行不行？你不爱我，我无话可说。但是，你不可以一再地践踏我的真心。我也有我的人格和尊严……”
　　“够了，你诚实点又行不行？”绿茵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不喜欢她，又何必在乎她、紧张她？是男人就敢做敢当，承认了吧！”
　　“你……”叶影怒极反笑，突然大声道，“是的，我是喜欢非花。她不仅美丽动人、聪明伶俐，而且个性温柔、善解人意，只要是男人都会喜欢她的。如果你敢伤她分毫，我必十倍奉还！这样，你满意了吗？”
　　“好……很好……”她发觉绿茵的手在微微颤抖，突然背后一股大力袭来，她一个趔趄往叶影怀中跌去。叶影及时伸手扶稳了她。她发现穴道已解，急忙回头，却只见绿衫影动，迅速消失在柳浪深处……她不禁问：“就这样让她去了，你也不追？”
　　“你也看见了，她根本就不讲道理，就算我追上去又有何用？次次都是这样，我真的累了。”叶影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还不明白吗？”她凝望着他，柔声道，“她根本没有伤我之心。她只是希望你也有‘对不起’她之处，这样她‘对不起’你之处就可以抵消一些，内心的愧疚也可以因此而减少一些。相信对于嘉陵的死，她也是耿耿于怀的。”
　　叶影将信将疑：“真的是这样吗？”
　　“我何必骗你？”她浅浅一笑，心中却不免有些失望。此时此刻，她已可断定叶影决不会是那个人。叶影若非爱绿茵太深，又岂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而那个人，那个人又怎会为一个女人痴狂若此？她只觉内心苦涩，低声道，“你刚才也真是的……难怪典若会那样说你。”
　　叶影一怔，随即了悟，正色道：“刚才所言句句出自肺腑，绝无虚伪作假之辞。”
　　她望向远处，眼神疏离而迷蒙。“他”一直希望她可以成为这样的人，不是吗？现在，她做到了，为什么“他”还不出现呢？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难道就不想再见见她吗？还是，“他”早已将她遗忘在命运的转轮之中？
　　叶影忽然说：“你的心不属于这个世界。”
　　“什么？”她心中一凛，看向他。他难道能够看穿……
　　叶影叹道：“师兄说得对，你是盛开在彼岸之花，可望而不可即。世俗中人尽管能欣赏到你的美丽，却永远也无法真正靠近你。”
　　是嘉陵！他居然看穿了她的本质！这么说来，嘉陵与自己之间果然存在着某种渊源，但为何她总是想不起来呢？或许真的是太久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