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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解语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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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夜寂寂,清风似水,月色如霜。
待月亭四周树木葱翠,花影扶疏,景色幽雅。
“可怜的小东西,你的腿很快就会好的,不用担心。”在上山的路上,她捡到一只伤了腿的小白兔,所以就用刀圭伤药替它治疗了一下。她把它抱在怀中,轻抚它的背,以示安慰。
“只是一只兔子罢了,需要如此费心吗?”话音刚落,亭外已多了一个十五、六岁的蓝衣少年。满头乌黑的乱发,满脸的桀骜不驯,嘴角还带着抹不屑的微笑。
这少年有一双澄澈透明,清冽如水的眼睛,真像记忆中的那个人……她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暗暗苦笑了一下,淡然道:“众生平等。在我眼中,一只受伤的兔子与一个受伤的人是一样的,它也需要关爱与照顾。”
“不对!兔子就是兔子,它不是人,不会有人的感情,更不会有人的需求!”他伸手在扶栏上一按,略一纵身便跃入亭中,动作轻巧而灵活。
“是吗?”她嫣然一笑,“你又不是兔子,怎知它在想什么?”
他一时为之语塞,最终只有摸摸头,孩子气地笑了。
她俯下身,将兔子放在地上,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小东西,快回家去吧!”
小兔子甩了甩头,慢慢地跑出亭子,蹿入树丛中不见了。
她一抬头,才发现他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不禁问:“怎么了?”
“这就是善良吗?”他的面上现出一丝疑惑,一丝不解,但更多的是迷茫。
“你不懂?”她见他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便微笑道,“我热爱一切生命。”
“……那么,我若有麻烦,你也会帮忙喽!”他突然恢复了常态,眼中闪动着一丝狡狯。
“其他任何事我都愿意帮忙。”她直起身,悠悠地说,“但独有此事例外,我无能为力。”
他满脸惊讶:“你知道我要你帮什么忙吗?”
她点头,正色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这是嘉陵的遗愿,我必须得为他达成。”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他流露出一丝戒备之色。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叠翠轩的轩主典若吧!”她微微侧过脸,低声道,“你在江湖上很有名呢!”尽管他有一双与那个人简直是一模一样的眼睛,但是那个人又怎么可能像他一样满手血腥呢?
“那当然!” 典若傲然一笑,拍了拍腰畔的短剑,“我踏入江湖虽不过两年,但死在我这柄剑下的成名英雄少说也有二十几个了。我的武功还不错吧!”
他得意的神情就像是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其实,他本就还是个孩子。十六岁,对于那些在正常家庭中成长的男孩来说,他们或许偶尔还能在父母跟前撒撒娇。而他却早早地踏入了这血腥的江湖,甚至以杀戮为荣!
但她了解,这并不是他的错!他是个孤儿,他也要活下去。只是,他走错了路。
可怜的孩子!她想,她真的应该帮帮他。
“平心而论,以你这般年纪,在江湖上能有今日的成就,确实难得。只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人活着难道只是为了互相残杀吗?”
典若的脸色变了,不悦地说:“你这算是在教训我吗?”
“不敢。”她淡淡一笑,“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哼,我所知道的事实是,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杀人就会被杀!”
她摇头:“这倒未必。”
“我不跟你废话!”他不耐烦地叱道,“我只问你,那东西你究竟给还是不给?”
“不给!”她一口拒绝。
“你……”典若手按剑柄,意图极其明显。
她神色不变,淡然问道:“你要杀我?”
“……你本该杀人灭口的,”他的口气中流露出一丝惋惜,“这样我就不会这么快找到你。”
“我说过,我热爱一切生命。”她的神情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典若不满地叫道:“这种善良简直就是愚蠢!”
“是吗?”她气定神闲地微笑。
“你……”他对她似已无话可说,“呛啷”一声拔出短剑,遥指向她,“动手吧!”
她摇摇头,索性闭上眼睛,负手而立。
典若一怔,不解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反正我不是你的对手,又何必白费力气呢?”她心平气和地说。
他皱了皱眉:“你还是把东西交出来吧,不然可别怪我剑下无情!”
“生死等闲事耳,要我背信弃义,办不到!”她略略抬起头,目光掠向天边的那轮明月。
月明如镜。子时已过,为何叶影还不出现呢?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典若的目光变得森冷,口气也变得凶恶起来。
“你敢的,我知道!”她怜悯地看着他,“只是你心里真的想杀我吗?”
“我……”他似被说中了心事,紧抿的嘴唇不觉有些颤抖,但立刻他紧了紧握剑的右手,咬牙道,“我只知道,谁阻碍了我,谁就得死!”他的眼中闪现一抹杀机,不再迟疑,剑光一闪,已匹练般刺了过来。
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如此辉煌,如此迅急的剑光。然而,以她的轻功要想避开这一剑还是有把握的。但是,她没有躲。事实上,她根本一动都没动。
“每个人心中都有善念,而善念也一定能够战胜恶念。”那低沉的、略带空茫意味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耳畔……
她相信“他”的话,所以她愿意赌这一次!
剑尖在她身前硬生生地凝住了。
她赢了!“他”果然是对的。如果她的意志力不是那么薄弱的话,那么“他”也就不会……
她只觉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典若不置信地问:“你真的不怕死?”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凝注着他,“如果能够就此唤醒你的良知,令你不再滥杀无辜,牺牲我一人的性命,却可因此而换回更多人的性命,那也是很值得的呀!”相信在生与死的一刹那,“他”也是这么想的吧!唉,“他”倒是求仁得仁了,却让她永生永世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典若浑身一震,似乎不敢再面对她,慢慢垂下头,望着自己的剑。
无情的剑,冷而锋利。
典若的手握得更紧,指节已发白。他突然大声叫道:“我必须拿回那东西,否则……”
她轻轻叹息:“既然如此,你手中有剑,为何还不出手?”
“我,我……”他的手开始有些发抖。
“我并不想令你为难,但我也不能对不起嘉陵。”她凄然一笑,轻声道,“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话音未落,她就纵身向剑尖扑了上去。她累了,真的!她狂乱地想:如果能就这样死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要!”典若惊呼出声,但欲撤剑已迟,只得将剑尖往上一挑,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她的心口要害。他的应变也算是灵敏,迅速出掌在她肩头一按,用一股巧劲将她推开。趁她侧身后退时,典若立即收剑。
也就在那一刻,有一条人影掠入了亭中,隐约可知那是一个颀长的年轻人。
她收足不稳,跌入了那人的怀中。刹那间,她闻到一缕类似檀香的味道,好熟悉,就像“他”身上的气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小心。”他扶她稳住身形,然后礼貌地退了开去。
是“他”吗?
她急急地看向他。只见这人一袭青衫,样貌清秀,神情温和,眉宇间……依稀有几分“他”的影子。但是,她不敢肯定。她总觉得这个人身上缺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你怎么了?”他发觉了她的失态。
“我……”她微微皱眉,神志从迷乱中清醒了过来。再怎么累,再怎么辛苦,她都不可以放弃的!尽管渺茫,但总是有一个希望存在的呀!更何况……这也是她罪有应得。
“有没有伤到你?”典若有些紧张地问。
“我没事。”她抱以微笑,忍不住再次打量来人,内心更是一再寻思:这年轻人会是“他”吗?她该如何确定?
来人忽然问道:“姑娘是否就是悬壶济世、惠及武林的神医释非花?”
她有些惊讶,这人居然认识自己,但仍客气地说:“公子谬赞,非花愧不敢当。”
“早闻姑娘兰心惠质,菩萨心肠,”他由衷赞叹,“今日一见,方知江湖传言不虚。”
“就知道用甜言蜜语讨好女孩子,恶心!”她尚未回答,就见典若忽然一脸敌意地向那人喝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本无意现身管你的事。”他不屑地说,“我来,只是与人有约罢了。”
“你是叶影?”她闻言忍不住问。
他面上现出一丝惊讶:“你认识我?”
她摇摇头,低声道:“嘉陵临死前,要我来这儿把舍利子交给你……”
“你说什么?师兄他……” 叶影的脸色蓦地变了,“是谁杀了他?”
“那家伙是你师兄?”典若的脸色也变了,但立刻又恢复成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是你杀了他?”叶影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
典若冷然反问:“是又如何?”
“那你就要替他偿命!”话音刚落,叶影的手上已多了一把短刀。青青的刀光,开始时仿佛一泓秋水,忽然间就变成了一道闪电……
她立即看出,典若决不是他的对手,只怕……
果然,才三招,典若的剑便脱手飞入了亭柱。叶影更不留情,挥刀便欲取他性命。而典若已无从招架,他清澈透明的眸中流露出绝望的恐惧……
不可以!她近乎本能地冲入了漫天飞舞的刀光中,不顾一切地出手,一把握住了刀锋!那一刻,刀尖距离典若的胸口已不过数寸。她回头急道:“你还不走?”
震惊、羞愧、担忧、感激……典若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终于一跺脚,转身疾掠出去。
“不许走!”叶影欲追。
她慌忙拉住他,恳求道:“放过他,求你!”右手更是将刀锋握紧几分。冰冷的刀锋早已划破肌肤,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
“为什么?”他含怒而问。
她痛得微微发抖,但极其肯定地回答:“他不是凶手,相信我!”
叶影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慢地,她发现,他眼神中的暴戾、狂怒、迷乱消退了……但是,突然他又叫了起来:“快放手!”
“相信我……”她摇摇欲坠,只觉手上钻心似的疼痛,却始终不敢也不肯放手,“如果错杀了好人,你会很痛苦,很痛苦的……”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种痛苦,那种悔恨与绝望会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地纠缠不放!她怎么忍心让“他”也身受其苦,尤其是“他”……
她蓦然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叶影当成了“他”。但事实上,她根本就无法确定呀!她禁不住又一次自问:是“他”吗?
“我相信你!” 叶影毫不犹豫地放开了刀柄,却握住了她的手腕,“我只是担心你的手,快让我看看!”
原来是她误会了,她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地张开手。短刀坠地的时刻,她也已支持不住,身体向下滑去……
叶影及时伸手,揽住了她的娇躯,单膝跪地,让她靠在他身上:“你忍着点,我替你包扎一下。”他急急地撕下自己的半幅衣襟,在她的手上连绕数匝后紧紧缚住。
她斜倚在他温暖的胸怀,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焦虑与关切,内心却一片茫然。他真的是那个人吗?记忆中的那个人静如湖水,无波无欲,而他却是活生生的……
“静如湖水”!
是的,她豁然了悟。这就是叶影身上所缺的,那种接近于永恒的自然的气质。
“你真傻,为了别人总是不顾自己。对师兄是如此,典若是如此,就连我也是如此。”他轻轻叹息,目光却柔似春风,“这样做,值得吗?”
“你说呢?”她秋波流转,笑意隐隐。
他会心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那温和的微笑令她一阵恍惚,分不清是真是幻,只有轻微颤动的心,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