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记》末芜

2、红鲤

　　故城被蒙古人攻陷的那年，他方当弱冠，还未来得及行冠礼，便家破人亡。
　　那浓浓的烽火硝烟中，他的家——那个城中最豪华阔绰的府邸毁于一旦，全下上下百余口人，逃出来的，仅仅他一个。
　　他随着人流奔相逃命，离开了故城。
　　没有家了，他最后一眼看着被炸得黑漆漆的残垣断墙，茫然地想。
　　而后，便是长达十年的漂流。
　　那段日子，便是如同烟雨天般郁郁灰暗的时光。他受尽从前想都想不到的苦难，挨饿受冻，流离失所，随时都被蒙古人追杀。
　　可是，也是在那段日子里，他遇见了那灰暗中最明媚的光彩。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混迹于逃难人群之中，相貌平平，极其纤弱。
　　可那个女子却是出奇的独特——逃难人群多半十天半月不得洗澡，可不知怎的，她的脸总是白白净净，她的一袭红衣，无论穿过多少风沙，永远也纤尘不染，她的秀发一直干净柔顺。
　　是哪一个富家的千金吧，他想。他每晚看到那个红衣女子在人群熟睡后悄然离开，许久后又悄然回来，不动声色地寻觅角落休憩，这时，她的红衣和秀发总是湿漉漉的。
　　是自己寻觅水潭清洗了么？他猜想，女子总是爱干净的。
　　“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这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如往常一般看到红衣女子全身湿漉漉地回来。
　　“你总是晚上把自己弄得浑身湿透，你不冷么？你不怕生病么？”他关切地问道。
　　可那红衣女子却是嘻嘻一笑，说：“生病？我怎么会生病啊！你傻呢。”
　　看到对方的笑颜，他忽然觉得那平平无奇的相貌变得美丽动人，他也微笑道：“是啊，我傻呢！若是我聪明些，就能自己逃出来，也不会害得爹爹娘亲为救我而死了。”
　　说到这里，他的眉间陡然凝聚起一股抑郁之气。
　　父母的死去的惨景仿佛重新浮现的眼前，他们的鲜血仿佛溅到他的脸上，滚滚烫人。
　　这时，他们都沉默下去，各怀心事，若有所思。
　　而后，他们每晚在她回来之后于月下，逃亡途中，遇到这样一个说话的人，也是令人开心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可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有一天，他问道。
　　本来款款而谈地红衣少女忽然沉默下去，良久未曾开口说话。
　　他看着对方垂首望向地面，许久，只见又泪珠滴滴落下，浸入泥土之中。
　　“你别哭啊！”他慌张起来，“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那就不说啦！你别哭啊！”
　　弱冠的他从未见过女子哭泣，一时间慌了神，不知所措，笨拙地伸出手去，为她拭去泪水，动作却是轻柔了。
　　“唉……”他听到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名字的，你也不用记着我。”那少女缓缓说道，随即便不再开口说话。
　　他愣愣地，一时却也想不出话来，许久，他才低声说道：“我不会忘记你啊。我喜欢你。”
　　说出这句话仿佛耗费了他极大的勇气，待他看向少女时，却见对方已经睡得沉沉。
　　他叹了口气，兀自望着月亮出神。
　　那之后，他与她说话，她却再也不搭理。
　　直到有一天，他们一行逃难的人遇见了一支蒙古人，大家争相逃命，谁也顾不上谁。可是他一直跟在少女身边，寸步不曾远离。他们与人群失散，被两名蒙古人追出数十里，终于精疲力竭。
　　那时他想，能与她死在一起，也是好的呀。
　　蒙古人的刀砍下之时，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愿松开。
　　他原以为自己便将死去，九泉之下，他会见到自己死去的亲人，还有她。他们还能在黄泉路上相伴而行，那也足够了。
　　可是，不知怎的，他昏迷在蒙古人的刀下，不省人事。
　　醒来之时，没有蒙古人，没有红衣少女。
　　他躺在苏城门外，身边围坐着先前与自己同行逃难的人们。他起身四下寻找，却不见了那红衣少女的身影。
　　许多人在途中被射杀，抵达繁华的苏城，在苏城门外，他欢喜地四下找寻那个红衣少女，却再也不见对方的身影。
　　后来，十年过后，他已是位极一方的将军，曾经那段逃亡生活使他心坚志刚，他在对蒙古的战役中屡建奇功，他有了自己的府邸，如同从前那般豪华阔绰的府邸。
　　可是，他再也没见过当年那个出尘不染的红衣女子，也从来不曾明白过自己为什么在蒙古人的追杀下活了下来。
　　有一天，他站在鱼塘边出神，忽然听到扑通的声音，四下寻找，却一无所获，待转眼忘到水中时，却见一尾红色的鲤鱼悠然游着，向他吐着泡泡。
　　他伸出手触碰水面，那尾红鱼忽然跳到他的手里，扑腾了几下，跃入水中。
　　他忽然想起那个红衣如血的女子，再看着那尾红鱼，如获至宝般的笑意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