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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断云残雨,萧萧庭树 ...

  •   时值春深,满园的花草都绽放出姹紫嫣红的色彩,极是热闹。我独自置身于这繁华之中,未免显得有些凄凉。本就无心去欣赏那些绚烂,想着几日后又将是一园的残花败柳,心中更是落寞起来,不忍再看。于是倚着后窗,闲闲地望着窗外的海。目光所及,只是一片烟波浩渺的蔚蓝色,有银白的浪花际天而来,拍打在崖底的岩石上,仿若碎冰溅玉。而我此时的心情也如这海潮一般,反反复复,起起伏伏。

      醒来已有三日,我对身边的一切一无所知。据说是惊吓过度而失却了记忆,原不碍事;然而这“惊吓过度”的缘由却是不得而知。如今我的身份是儒家弟子,在同辈中排行第五,身世姓名未知,年龄约莫是十五六岁。师父曾为我取字为“子喻”,大家便都以子喻相称。我并不算得上是十分出众的弟子,师兄伏念、颜路、张良,以及师妹子若,文武兼修上的造诣都比我高出许多。

      自然,这一点少得可怜的资料也是从子若师妹口中得知的。子若与我同住在庄中的“静言屋舍”,便是我刚醒来是看到的那个少女,聪颖可爱,颇得师兄妹们的喜欢,对我也是几多照顾。身为儒家弟子,能够拜入小圣贤庄,只怕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然而我却无法对这小圣贤庄有所好感。醒来之后,那丝若有若无的恐惧感始终萦绕心头,迟迟不肯散去。“静言屋舍”中共有四副床铺,却只有我、子若、子舒三人住在这间房子里,我左侧的床铺是空着的。据说是无人,我也不再去问。

      无论如何,小圣贤庄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称作“家”的地方。

      此刻,小圣贤庄只有我一人闲来无事——难听点说便是游手好闲。小圣贤庄内汇聚齐鲁之地的名士,日日在六艺馆中谈经论道;纵使是同辈的师兄妹们,也都在先生的带领下习课击剑。而颜路师兄说我如今的身体仍不适宜太过劳累,师父也准许我继续调养,于是功课就暂且拖后了。每日辰时,偌大的小圣贤庄中就显得十分空洞起来——绵延的碎石小径上全然看不到一个人影,满园的春花只是寂寞地开到尽头,风一吹就落了满身满地,恍如隔世。。只有走到六艺馆侧,才能隐约听见诵经的声音;而在别处,便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戚戚声陪伴着我,更显凄凉。于是心里难受起来,索性足不出户,斜倚着窗棂一坐就是一天。

      如今已是第十日了——懵懵懂懂间又过了七天,我只是下意识地不肯出去,远远地避着外面的那个世界。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望着广袤深邃的大海,从晨曦初升一直到夜幕微垂,好似它能把我心中的悲伤尽数吞噬一般。看着远处灿烂的彩霞把整个天际都晕染成一片的金红色,夕阳掩映着的无际大海也尽显妖娆。远方有海鸥挥动起雪白的翼,从火一般的云间、海间穿过,渐行渐远了。那份热烈倏地刺痛了眼帘——恍如那日的阳光一样夺目。我惊叫一声,忍不住跳将起来,却不想腿早已坐得酸了,又是一阵颤栗的痛楚袭来。我叹息一声,想着这么呆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应当出去散散心。于是舒了舒酸麻的腿,起身向外行去——外面仍旧是静悄悄的,想来大家还没下课。

      沿着碎石小径慢慢地走,只觉得心头那分孤苦凄迷越压越重,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的确,无论是时时来为我诊断的二师兄,还是这几日一直陪伴我的子若师妹,都待我极好。虽说一直未曾见到过大师兄伏念和三师兄子房,应该也是为人极好的。那我究竟在不安什么?

      郁郁地舒了一口气,停下步子,才发现已经走到了九曲回廊。索性就趴在栏杆上,扯了新生的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水里的锦鲤。又这么过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回廊上的蜡烛也被点起,烛光的倒影在水中一颤一颤,带着几分朦胧的憔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小弟子从我身后经过,我想着若再不回去只怕子若会担心,便往回走去。

      刚出前院,转过一个拐角,只是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忽然听得前面有人说道:“二师兄,子喻师姐她……她真的记不起来了吗?”我一惊,脚下登时缓了。只觉得那声音十分熟悉,仔细一想,或许是子若师妹。——他们是在说我么?来不及多想,就迅速闪身躲到一棵树后,屏息听着。

      又一个声音答道:“还不敢妄下定论……要等师叔……才……”剩下的几句被风一刮,只是模模糊糊,听不清了。这声音温和谦逊,我暗想着,果真是二师兄颜路。我皱皱眉头,师叔?那是谁?

      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后听着,脑海中念头却是转了几转。又听得子若尖声急道:“那藏书楼的事,岂不是……”我悚然一惊,这两句倒听得又清又准。她声音里竟带了几丝哭腔。话音未落,又有一个肃然的声音响起:“子若!”她的话被打断,再也没法说下去,只是呜咽,我在树后等得焦急,但也无奈。细想刚刚那人,只觉得声音陌生,语气中满是威严,也不知是哪位前辈。

      有一声重重的叹息传来,也不知是谁。那声音重又响起:“师尊已经说过,藏书楼一事,任何人不得再提!”我心里更是纳罕——藏书楼?它与我的失忆有什么关系么?为什么又不能提起?

      又等了一会儿,就只有脚步声渐渐响起。我松了一口气,心里一面盘算着藏书楼,一面暗自庆幸自己的窃听行为没有被人发现。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刚要转身,便听到两声低低的轻咳。

      ——这一下可是如雷贯耳,好似全身都僵住了一般,本就不怎么清明的神智又乱了起来。脑海中忽然间闪过儒家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两句,更是出了一身冷汗。我连声哀叹,却又不得不转身去面对,只好扯开一个心虚的笑,低头紧盯的地面,机械化地转过身去。

      石缝间依稀有青绿的小草摇曳,我抬眉,远处有闪烁的烛光模糊了整个视野。在一片又一片的影影绰绰间,我看到眼前颀长的少年。他一身烟青色长袍,在晚风中悠然而立,似乎与这夜色一样迷蒙。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眉目间却含着笑意。我措手不及地望进他的眼底,仿佛又望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

      或许没有人可以同时拥有大海的冷静与气魄,深邃与妖娆,但他却是个例外。

      远处的灯火明明灭灭。他安然地伫立在晚风之中,那闲淡的姿态,却是别样的高蹈出尘。似是温暖亲切,却又高贵地令人不敢直视。小圣贤庄中的华美楼阁,在他的光芒下,宛然只是陪衬。

      令人不敢直视。

      我没有说话,怔怔地站在那里。他嘴角噙了丝笑,扬眉问道:“子喻师妹,你竟然真的连我也忘记了么?”我微微诧异,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脚步声骤停,又是那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却夹杂了几分肃杀:“谁在那里?!出来!”

      我大骇,竟忘了后面那三人还没有走远,忙又倚住了那棵树,缩手缩脚,恨不得把自己直缩进地缝里去。我愤愤地瞪他:拉关系套交情也得看时机啊!有您老人家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么!我看看月光下他越发俊秀的身姿,又是一阵悲叹:这到底要怎么解释呢!

      他好笑地瞥我两眼,却是朗声答道:“两位师兄,是子房。”我微讶:子房?又忍不住抬头看他:他就是传说中的三师兄张良张子房?难怪看上去并不比我大多少嘛。随即想起他的眼眸,心里又暗自低叹:果真是少年老成!

      “子房,师叔今日竟这么早便肯放你回来,可还真是难得。”颜路师兄只是含笑打趣。子房看我一眼,笑道:“哪里,今日是有要事在身。”我一边不在意地听着,一遍暗暗盘算该如何脱身。那边厢子若也忍不住好奇:“三师兄,你有何要事,竟让师叔也妥协了?”

      子房没有回答,眼神却向我这边飞来,用目光示意:过来,到我这边。

      我紧紧抱住大树,坚定地盯着他摇头:不去!坚决不去!

      那就随你!他收回目光,眼中笑意转深:“师叔说子喻的伤也该差不多了,要我带她过去一趟。”

      “咦!”子若惊讶道:“我刚刚回去过了,师姐不在房中。”我暗暗咬牙:我当然不在房中啊!我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里又是气愤,又是恼怒,狠狠地用眼神刺了那个青色的身影几刀。

      颜路也是担忧:“子喻对这里还不算熟悉,只怕是迷路了。要不,就派几个小弟子四处里找找吧。”我惊出一身冷汗,有苦难言。张良但笑不语,又瞥我一眼,眉目中隐有胜利的得意之色:你还不出来么?

      罢了!输他一着!我无声地叹口气,兀自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树后的小径缓缓绕出,也微笑道:“我在这里。劳烦各位师兄为我担心了,实在过意不去。”子房见我出来,笑得更加灿烂,却不忘趁机挖苦:“师妹来得好巧,免得这小圣贤庄中又要兴师动众了。”

      我心里气苦,却还得忍气吞声,只能装着一脸毫不知情的傻笑。一面又偷偷打量着几个人的神色:颜路还是平淡温和,月白的袍在风中微微飞扬;子若似是有几分宽慰,可惜眼圈是红的,倒像刚哭过一般;最正中的那位师兄面无表情,神情肃穆,隐约有几分威严之气,想必就是大师兄伏念了。我们五人只是这么站着,过了半晌,只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挂不住一般。伏念终于开口道:“莫让师叔等久了。”转身又对颜路言道:“我们也走吧。”颜路应了一声,他们三人便一同走远。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乎要瘫在地上。

      张良微笑回身,说道:“跟我来吧!”然后便向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优雅飘逸的背影,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明明差点害我的是他,可是解围的也是他——当真不晓得这人究竟是要怎样!

      我琢磨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忽的想起刚刚听到的“藏书楼”三字,脑海中登时一明:不错,就目前而言,或许藏书楼中的秘密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与我有关,那怎能轻易放过呢?我盘算着该怎样进入藏书楼,浑然不觉前面的人已经停住了步子,猝不及防地便要扑了上去。他轻巧地转身,隔着衣袖扶住了我的手臂,帮我站定,似笑非笑地叮嘱:“师妹小心些。”

      我脸一红,心虚地转开视线。他也毫不在意,目光渐渐清冽下来,同我并肩站在一处,说道:“此处无人。你有什么想要问的不妨便说出来。”我一怔,他又回眸望向我:“——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我有些诧异,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的目光倒是有几分凝重,仿佛像颜路一样温和,像伏念一样威严,但,都只是像而已。他还是微微笑着,在他的笑容中,多多少少有一分张扬的冷冽扑面而来。

      我又有什么信不过呢?我自嘲的想:对他们而言,我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秘密。我是如此的一无所有。于是就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带我去哪里?”“去见荀子师叔,请他给你诊疗伤势。”他随口答着,却是若有所思地扫我一眼。我犹豫道:“颜路师兄也常常来为我号脉——可是,我并没有受伤啊。”张良又一笑,霎那间仿佛看到了笑容见一闪而过的几分恍惚。我仍旧是诧异,好像眼花了一般。他答道:“是内伤。你这几日没有动武,当然感觉不到。”

      我想了想,又问:“我怎么会受伤?”他望着我,没有回答。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好像刚醒来时的急切与绝望,追问:“与藏书楼有关?”他眼里也带了几分不忍,笑容也沉了下去,点头说道:“不错。”

      那么……然后呢?然后藏书楼中又发生了什么?我在心里叹口气,知道他也定是不肯告诉我这来龙去脉了。虽说大家都是这样,但平白的还是多了几分失落。我闷闷地低下头,叹了口气,说道:“那……那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我们走吧。”他却没有动,我等了半晌,疑惑的抬头看他。他唇边的笑意渐深:“子喻,你还有一句话没问。”

      没有!我心虚地别过头,他轻笑着说:“你心里难道不想知道大家为何都要瞒着你么?”好吧。我艰难地应道:“既然你都看出来了,那不妨告诉我好不好?”他笑着把目光移开,望向远处的楼阁,悠悠说道:“这样是为了大家好。”

      我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诧异地望着他,心里反复想着这句话:为大家好?为大家好??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在夜色中仿佛叹息一般,平添了几分寂寥。“是么?”我苦笑:“子若只肯说是为我好。”

      “嗯,”他轻轻应了声,转身说道:“这么说也不错——但师尊这么决定确是出于大局考虑,虽说避免了一些风波,但对于你来说,还是不公平的。”

      我默然而立,也叹道:“我是一个连记忆都没有的人,又怎么敢去想什么公平?”他也沉默半晌,说道:“无论如何,你既已选择信我,那么纵使我不能完全告诉你所有的一切,却也不会骗你。”我自嘲地摇摇头,心里还是不忿,又是赌气地想着:谁信你了!鬼才信你呢!虽然如此,心里还是释然了几分,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也一笑,说:“走吧,师叔该等急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向我介绍着四处的景物。我心情一松,索性也东张西望起来。只见周围都是华美的亭台楼阁,目光所及,却是重重叠叠的烟雨楼台。心中也忍不住感概:这儒家真是有钱。我时不时也指着几处楼阁问他。他故作沉重地叹气:“看来师父和二师兄在你身上下的心思都白费了。”

      “怎么?”我奇道。他笑瞥我一眼,解释说:“你失了记忆,对小圣贤庄里的一切又不适应。师父准你不必上课,一方面固然因为你伤势在身,可也是想让你趁此时机熟悉一下庄里的环境,哪知你竟……”“哪知我竟整日闭门不出?”我笑着接道:“师兄啊,你们干嘛不早说?”

      他挑眉看我:这还需要说吗?我索性也赌气回瞪过去:当然要啊!当然要啊!

      他失笑:“真是个傻丫头!”我不满地望着他,心里一个劲儿的反驳:我才不是什么傻丫头呢!我傻么?傻么?

      ……好像,是有一点点的……呃……

      又走了许久,四周的楼台渐渐稀疏了。绵延的小径尽头,是一片葱郁的竹林,月光洒下,映了一地斑驳的竹影。周围有木质的篱笆,远远地悬着一处小灯,灯光柔美。我忍不住驻足,只觉此处竟是十分的幽静出尘,与刚刚走过的繁华截然不同。忍不住想问,却听子房说道:“到了,前面便是师叔所居的半竹园。”

      我好奇心起:“怎么多竹子,为何叫半竹园?”他却是故意卖关子:“你猜猜看。”我想起了什么,唇边染上微笑:“我可是不敢再猜了。”他回眸笑道:“怎么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前几日,我也是这么问子若‘为何我们这里叫做静言屋舍?’她也是这样让我猜。结果气得她一整晚都不肯再跟我说话。”“哦?”子房挑眉:“你猜的什么?”我苦笑着说:“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他一怔,登时失笑:“诗经背得不错嘛,有进步……我竟不知子若原来还想奋飞。”

      这一声似是无意,却又隐隐如轻叹一般。我抬眉望他,他笑道:“走吧,我们进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断云残雨,萧萧庭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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