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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天命(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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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脚步临近了,残雪消融,万物复苏。在这冬春交替的日子里,郁竹又犯了痼疾。
所以,她没能立即见着晏之临。
她病得很严重,先是晕厥,然后竟是持续半日之久的失明与失聪。大夫们依旧束手无策,不过是要她卧床静养。
于是,郁竹只好闭门不出。
赵养性有点惊慌起来,玉荟还掉了眼泪。
孙岭海陪着满面愁容的珍珠夫人来瞧她。此时郁竹才知,珍珠夫人与孙岭海,也是几十年的故交。
盛梅亦来瞧她。十七岁的赵家二小姐已出落得美貌无匹,但这几日眉心间愁云浓结。郁竹约略明白妹妹的心思,却只能暗暗叹息。
三日后,郁竹终究恢复了过来,可以下地了。但她足不出房,只是倚在床边,靠在椅中,伏在案上,整日地、反复地思量。
她不是担心自己的病况,而是在想,这段日子里,自己和之临之间,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她努力地去理清思绪;眼前接连浮现的,是书房里见到的诗笺、之临与郡主并肩走去的背影、紫极宫八角亭中之临的眼神以及自己的绝然离去。
似乎--从涌金门回来后,她与之临的关系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她低下头去,白矾楼上允王的话重新在她耳边响起。
你还是原来的你,他却不再是原来的他--
也许--是罢--
以前,他的身体虽受束缚,心灵却是自由自在;现在,他走的每步路,说的每句话,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所以,他克制了自己的言行。
她将脸颊贴在案几上,怔怔地,想了很久很久。
她生了病,可是,他却没来瞧她,甚至--连一张字条一个口信也无。
心,开始微微地疼。
三月十二,今天不是约定之期,但郁竹还是出现在了宫中,才走到隆福宫门外,她就见门里走出好几个面容陌生的宫女。
她正诧异,隆福宫的执事太监小常子亦迎面走出来。小常子见是赵家大小姐,赶紧笑嘻嘻地过来见礼。
郁竹回礼后,便问今天隆福宫是否有客来访。
小常子躬身道:“姑娘猜的可正是呢!今天是芊芊--”说到这里,他觑了郁竹一眼,小心翼翼道:“芊芊郡主的千秋,主子们商定先在这里会齐,午时再去惠妃娘娘处,这会他们都在后园呢!”
郁竹点头不作声;小常子躬身站在那里,更是不敢作声。
过了一会,郁竹往门处移动了半步。
小常子见机道:“姑娘,奴才进去给您通报一声,好么?”
郁竹摇摇头,道:“你忙别的事去罢,我自己进去就好。”说完,她已跨进了门槛。
隆福宫果然比往常热闹许多。好在迎面走来的三两宫女侍女,都不是郁竹认识之人,倒也省了她一番口舌。
后园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走过半条长廊,穿过大天井,也就到了。可是,站在树后的她,再也没有上前一步的勇气了。
此时,正值早春时节。隆福宫的后园,绿柳垂丝,芳草萋萋。塘边空地上,一群衣着鲜亮的男女正笑语盈盈,将个后园点缀得花团锦簇。
郁竹的目光,随着某人的移动而移动。他步履轻快,动作敏捷,手中一支箭矢“嗖”地掷向三尺开外的投壶。
“中了--中了--”一个清脆的女声透着雀跃。
其他人都鼓掌叫好。
朝霞里,晏之临微微而笑。他身穿织金纻丝纱罗袍,头戴金冠,玉色锦带直勒颌下,远远望去好生神采飞扬。
郁竹斜靠着树身一动不动,脸被早春新发的树芽和枝条遮掩起来。
那边却有人发觉了她。事实上,对于她,那人的感觉永远是最敏锐的。
他一声不吭,转过脸去瞥了眼晏之临。后者正与芊芊郡主言笑晏晏,浑然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眯起眼睛,薄薄的唇角上勾;他不动声色地转回脸,目光仍旧投向树下。
柳丝拂起之处,伊人已不知去向。
郁竹走进隆福宫的小花厅。
这里竟连一个人都没有。隆福宫里宫女本就不算多,这会来了这么多客人,想必她们都去花园伺候客人去了。
郁竹想了想,拐进了书房。
书房里一片静寂,案几矮柜、器皿摆设依旧。郁竹悄立半晌,目光落在长案一角的粉彩镏金花瓶上。花瓶里仍插着上回自己来时从后园采来的红梅;只是经了半个多月,原本饱满鲜丽的花朵儿已枯黄萎败,与这一室的优雅洁净极不相称。
不知怎的,郁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她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瓶中的枯枝。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浮起犹豫不决的神情。最后,她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过了半盏茶工夫,她回到屋中,怀里抱着一大束蔷薇。
将衰败的梅花拿出,清洗花瓶,把蔷薇插进去,灌入清水,最后拿竹剪将花束修剪整齐。
郁竹放下剪刀,凝视着这一瓶繁茂浓绿的枝叶以及粉红鹅黄的花骨朵儿,缓缓退后。
寂寥的书房添了不少春天的气息。
她拿起书案上散乱的书本,转身正要放入书架上,忽然,只听得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往书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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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惊,不及多想,侧身躲入书架背后,只听外屋有人道:“你们都在外面候着罢,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踏着宫女们的应声,那人进了屋。
郁竹隐在书架阴影里一动不动。
那正是之临。
可是,他不是在后院么,怎又突然回了书房?
郁竹正想现身,却见甫进屋的他,脚步变得异乎寻常地沉重迟缓。她心中蓦地惊疑,身子便凝在了原地。
晏之临费力地挪身至窗下的扶手椅前,颓然坐下。然后,他慢慢仰起头来。
一束明亮的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
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眉头紧锁,身子微微颤抖,看那神情,竟似受着甚么煎熬。
忽然,一声痛苦的呻吟自他口中逸出。
郁竹的心猛地收紧,移步走出。
晏之临仍没有发觉她的存在,只低下头,从怀里取出个玉色小瓶,倾之。一颗小小的红色药丸跳入他的掌心。他拈起药丸,仰头喂入口中。
片刻工夫后,他渐渐舒展了眉毛,又长长呼出一口气,却又立即弯下腰去卷起自己的裤腿。
房中响起一声轻轻的惊呼。
晏之临闻声抬头。那声惊呼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待看清楚眼前之人,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开始手忙脚乱地遮掩自己的小腿。
郁竹抢步上前,蹲下身子,压住他的手。
她呆呆地看着他的双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光滑的肌肤上,分布着大小不一、色泽深青的瘢痕。
宫中太医有言,这种青瘢即是晏之临腿疾反应在肌肤上的所谓“表征”,因此郁竹也并非头次见到。若之临哪天身子好些,青瘢就少些;若碰上季节更迭或连日阴雨,青瘢就会多起来。每逢那时,郁竹便会亲自给他涂抹太医配制的药膏。这两年来,随着之临腿疾的逐渐好转,肌肤上的青瘢已越来越少。每每瞥见之临愈发健康红润的面色,郁竹就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然而现在,这青色瘢痕,密密麻麻,从脚踝处向上延伸,爬过膝盖,一直消失在腿上部的衣裳里。
郁竹抬起眼睛看向之临,目光中流露的,是震惊与极度的恐惧。
她猛地跳起来,大声道:“我去请太医!”说着,她转过身。
一只手用力捉住了她的手腕。她回过头去。
晏之临一双黑眸直直盯着她的脸。
过得一会,他摇摇头,轻声道:“别去,郁竹,假如你心里还有我,那就别去。”
郁竹隐忍不住,返身抱住他的双膝。
“之临,我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了?我们到底怎么了?之临,我--我甚么事都没做过!你不要责怪我。”
她俯身趴在晏之临的膝上,轻轻抽泣起来。
晏之临低头默默看着她。
“郁竹--”他忽然伸出手来轻拍她的背,叹道:“我怎会责怪你?即便你离我而去,我只替你高兴,绝不会责怪你。是我不够好,不能保护你、照顾你,以后还要你跟着我受苦。”
郁竹仰起脸,眼中浸满泪水,“之临,我能保护好自己。我只想在隆福宫里守着你,即使你永远坐着轮椅,那都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这辈子平平安安--”
晏之临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隆福宫里有我们的小瘸子就够啦。等撑过这阵子,一切都会好起来,到那时,没人能随便欺负我们,打我们的主意。所以,郁竹,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坚持住--坚持住--”
郁竹一震,怔怔地瞧着晏之临。过了一会,她忍着心中隐痛,站起来,踉踉跄跄奔到墙角矮柜前,拉开抽屉一通翻找,终于寻着了一样东西,又重回之临身边。
她低下头,拿着玉针从玉瓶里挑出一点药膏,轻轻涂抹在青瘢上。
一块块的瘢痕,大如拳头,小如铜钱,抹完这处,还有下处。
……
郁竹将玉针探入瓶子,愣住--
刚从抽屉里拿出之时,瓶里药膏满满,现在,里面已然全空,可是,还有很多地方没能涂抹。
瓶子“叮”地一声跌在地上。
郁竹伏在晏之临的膝上,失声哭泣。
晏之临抚着她头顶乌亮的发,柔声道:
“傻姑娘,我这不好好儿的吗?别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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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的阳光,穿过窗户缝隙,投在这对少年男女的身上。郁竹满腹愁苦,侧脸贴着晏之临的腿,感受那微微透出来的体温,只希望时间能永远这么定住。
然而--
“笃笃--”
外面有人轻扣门框。
晏之临腿一动。郁竹抬起了头。
“王爷--我们要走啦!”这正是芊芊郡主的声音。
屋里两人四目默默相对。
郁竹紧攥着晏之临的手,缓缓摇头,眼里满是哀哀求恳之色。
晏之临凝视着她,神色极是温柔。
他忽然低下头来,轻吻她的唇。
“无论发生甚么事,等我。”他在她的耳边低语。
然后--
他侧过头去,朗声道:“是芊芊么?我马上出来!”
郁竹的眼泪已夺眶而出,眼睁睁地看着晏之临轻轻挣脱她的手,站起来,步伐稳健地走出去。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屋外传来两人的交谈声,一清脆娇柔,一镇静温文。
声音渐渐小去,最终,一切都归于寂静。
“噗通!”
郁竹无力地跪坐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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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竹踽踽独行在小树林子里。之临走后不久,郁竹也离开了隆福宫。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去紫极宫还是回家?事实上,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肩膀还被拍了一下。她回过头,发现是晏之原。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郁竹已经抽不出多余的心思来思考这个问题,就连厌烦的念头也懒得有。
她无言地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但是,走了两步,她又站住了,因为前面的路已被堵住。
她抬起头来,冷冷看着晏之原。
晏之原似乎没被她冷漠的眼神影响心情,他轻轻笑道:
“我可在隆福宫守了你大半个时辰呢!好歹让我和你说件正经事,成不成?”
“甚么事?”郁竹漠然道。
晏之原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凑过来研究一会她的脸,才道:
“怎么哭啦?又在我皇兄那里受了气么?”
郁竹不理他,低头想要绕过去,偏偏那人也跟着移动脚步,依旧拦在她面前。
“听说前些天你生了病,如今看着像是好些了;可既是大病初愈,就该在家好好休息。”他忽然伸手轻拽她绣着精细缠枝莲花样的袖口,“你瞧瞧,穿得这么单薄,还跑来跑去的,可不是受气又受风寒?”那灼灼的眼神直视她。他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郁竹摇摇头,道:“我们不合适,这话你自己也说过了。”说着,她绕过了他;然而,晏之原后一句话令她硬生生收住了脚步。
晏之原道:“你想当永王王妃么?”
郁竹回过头,疑惑地看他。
晏之原也望着她,笑吟吟的。
“赵郁竹,只要你愿意,本王可以助你半年内完成心愿,前提是――你答应本王一个小小的要求。”
郁竹蹙起眉尖,“甚么要求?”
晏之原眉毛一挑,笑得灿烂,“答应我,和我私下来往。”
“私下来往?”郁竹道,“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话虽如此说,心里却隐隐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晏之原负手在她身边踱起步来。
“我俩正大光明地来往自然不合适,可若是私下里来往,那就再合适不过了。一则,我可以继续过我该过的日子,呃――追求我该追求的美人;二则,在我的帮助下,你可以当上皇兄的王妃;至于那个隋芊芊,我保证,不出半个月,她必定回北岭去,而且――以后再不会出现在宫中干扰皇兄和你的生活。郁竹,这样美好的前景你只需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偶尔抽出点空来陪陪我――”他忽然拈起她落在肩头的一缕秀发,轻轻捻动,“郁竹,你确实是本王想要的女人,假如就这么放弃你,本王还真不太甘心,好在回去以后想出了这个大家各得其所的法子。”
他嗓音轻柔,眼神暧昧,“这种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因而,于你我之名声均无碍。郁竹,你不妨回去好好考虑一下,过几天再答复我?”
话至此处,别说郁竹,就连傻子也闻得出“私下往来”这四个字里的龌龊味道了。
郁竹凝视晏之原半晌,静静道:
“不用再考虑了,我现在就可以答复王爷,烦请王爷走近些。”
晏之原眼睛一亮,竟未加考虑,兴冲冲走近郁竹,待他看清她眼底蕴藏的汹涌巨浪,想要退开些时,为时已晚。
他胸前的衣服被一把揪住,一张芙蓉秀脸亦贴近他的脸庞。
“王爷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这般无耻么?”
一拳重重落在晏之原的左边脸颊。
“这是新雪的,为的是你始乱终弃,薄情寡义!”郁竹喝道。
晏之原一双黑眸里充满讶异,显然是还不相信眼前发生之事;然而,那拳头又一次高高地举在了半空。他大叫一声,开始奋力反抗,可是,他实在不是郁竹的对手。
第二拳重重落在晏之原的右边脸颊。
“这是顾家小姐的,为的是你心狠手辣,禽兽不如!”
郁竹突然松开他的衣裳,同时右手握拳挥出。
“这是我的,为的是你痴心妄想,厚颜无耻!”
第三拳重重击在晏之原的胸口,这次郁竹用上了生平所有的力气,令得后者倒退十来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晏之原倒在地上,白皙俊美的脸又红又肿,鼻下鲜血长流。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恶狠狠地瞪着郁竹,好半晌,才道:
“赵郁竹,你竟敢殴打本王!”
郁竹轻蔑地瞧他一眼,没有说话。
晏之原一抹鼻血,右半边脸顿时染了一片红渍。
“你居然如此嚣张,难道不怕本王以大不敬之罪治你全家么?”
郁竹冷冷道:“东越是晏家天下,赵家乃晏家臣子,王爷想以何罪治臣子,那自是由着王爷来!只不过郁竹必会面见圣上,将今天王爷所言之事和盘托出,圣上圣明,到时自会还赵家一个公道!”
晏之原的呼吸却渐渐平静下来;他直勾勾地盯着郁竹,忽地哈哈大笑。
“好一副严肃正经的面孔!好一个正义的化身!告诉你罢,本王原就不是甚么好人,手头经的事情,岂止这两三桩,你管得过来么!嘿嘿!一个自顾不暇的人,居然还替人强出头,真是不自量力!赵郁竹,本王再问你一句,你可知道得罪本王之人的下场如何?”
郁竹微微仰起下巴,拂去脸畔的长发,“王爷请便罢!大不了――郁竹把命抵给你便是!”她的话里,却有一丝悲凉。
她转身沿着林中小径走了几步,忽又站住,头却没回。
“王爷,以后,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
一掌斜斜劈出。
“喀喇喇――”
一段碗口粗的树枝被劈断,落在了地上。
晏之原双手撑着地,俊脸通红。他看着落在不远处的断枝,先是发了会呆,然后,目光追随那个远去的银红色身影,恶狠狠地咬起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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