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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天命(三十) ...

  •   郁竹陡然起身,向晏之临迎上两步,却又迟疑地停了下来。

      冬日的阳光射入亭中,三人周身上下被那银白得有些刺眼的雪光映得氤氲生辉。

      晏之临站在石阶下;看情形,立在那里已有一小会工夫了。这个脸色阴郁、眉头紧缩的晏之临,郁竹以前鲜有见过。她心里“咯噔”了下,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这时,晏之原从她身后不声不响地越过,站到前头,朝晏之临揖了一礼,道:“皇兄好!”

      晏之临看了他半晌,方点点头,道:“四皇弟怎么也在紫极宫?”

      晏之原微微一笑,道:“我随二皇兄来给贵妃娘娘请安,恰在这里逢上赵姑娘,就和她略说了会话。”

      晏之临又将目光移至郁竹脸上。后者脸色淡白,眉尖微蹙,眼睛莹然,似有水光泛映,神情颇有异常。他皱了皱眉,道:“郁竹,你为甚么不在隆福宫等我回来?”他向来温文尔雅,说话徐缓有致,然而这一问,竟含些许质问的味道。

      郁竹心里只觉酸苦,心中暗想,之临,你走前说有事要言明,如今看来,多半不是甚么好事;难道――你非要我傻傻地等在隆福宫听你亲口道出那些事吗?

      她原本生性磊落,心地坦白,然而此刻,她的目光稍稍错开去凝视远方,竟不发一言,脑中所映的,是御花园里那两人远去的背影。

      三人之中,当事两人都是心乱如麻,以致被错觉和误会蒙蔽了双眼;另有一人倒是心明眼亮,却偏偏唯恐天下不乱,因此只站在一旁,亦不说话。

      晏之临原紧紧盯着郁竹的脸,然而不久后,他的注意力全给晏之原吸引了去。

      晏之原,他的四皇弟,那个平时游戏花丛、没有半点正经样的四皇弟,此时正偏过头去,神情专注地看着郁竹,眉宇间居然填满深深的阴郁。

      似是感应到了甚么,晏之原攸地扭过脸来。他迎上皇兄的目光,唇角一挑,俊俏的脸上顷刻间换了副最最轻松无辜的表情。

      晏之临的脸色越发坏起来。

      这时,郁竹已觉眼中热潮涌动,却不愿让别人瞧出她的异样,于是背转身去抬手抹了抹眼睛,含糊说了声“我先走了”,便撇了两人,匆匆步下石阶离去了

      晏之临一惊,抬腿正待追出,忽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看着晏之原。

      一时间,兄弟俩默然以对。

      然后,晏之临淡淡道:“开春之时,父皇便要下旨意了罢?四皇弟,恭喜你了!”他的话说得没头没脑。

      晏之原却是了然一笑,朝皇兄欠了欠身。直起腰后的他,眉浓鼻耸,个头比晏之临还高些。他今年已满一十九岁,身量既成,稚气已褪,目光顾盼间,已有凛凛的王者之气。

      他的话却是谦虚,“哪里的话,以后还全赖皇兄照拂呢。”

      晏之临默然转身,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

      天地之间,除茫茫的白雪之外,哪还有郁竹的影子!
      永泰二十一年。

      初春时节,积雪消融,万物复苏;朝廷政事亦前所未有地纷繁起来,其中二事,更如惊蜇之雷,震醒了沉寂多时的朝堂。二月末,皇帝下旨昭告天下,封二皇子之安为平王,封四皇子之原为允王。这样一来,除出生起便被封为永王的大皇子之临外,事隔二十年后,皇子之中又多了两位亲王。满朝文武虽觉突然,但总体而言,册封之事也算顺理成章;这几年中,两位皇子处事干练,能力超群,自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受到皇上的重用,去年更是互相配合,将计就计,彻底拔除了丰乐楼这根大钉子;丰乐楼一案后,两位皇子再接再厉,接连查处并摧毁了西疆在永州的隐蔽势力。三月中,皇帝正式召见西疆驻东越之使节,严词呵斥一番后将其驱逐出境,同时下圣旨封邬扬瑞为征虏大将军,率大军二十万,开赴西方战场。

      至此,东越与西疆正式开战。

      熙春大街,白矾楼。

      白矾楼亦位于熙春大街上,原是永州的第二大酒楼,然而丰乐楼被炮轰化为一堆废墟后,它便自然而然跃登上了京城酒楼的头把交椅。

      郁竹依旧是富贵人家公子的打扮,由店堂伙计领着,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踏上通往二楼的木梯。走上二楼,三条宽阔的长廊自楼梯口伸展开来,来自异国来的地毯一路铺去,两边包间林立,里面人影绰绰,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眼望去倒也不负永州第一酒楼的盛名。

      忽然,中间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其间还夹带着年轻男女的嬉闹声,叽叽喳喳地甚是热闹。郁竹虽然心情不好,亦忍不住翘首观望。谁知这一望,她立刻呆了呆。

      对面五六个男女正从另一张楼梯走上来;中间年轻男子亦看见了她,身子顿时凝立不动,意气风发的脸居然显出点尴尬的神情;倒是偎在他肩头的一娇俏绿衣女子,冲这边的郁竹甜甜一笑。郁竹回过了神,也不上前,只朝那年轻男子略点头致意,就跟着伙计拐进了旁边一条长廊。

      进了包间,伙计开窗搬凳地殷勤招呼郁竹;少顷,另一伙计端来刚才点好的酒水菜肴,在桌上布置齐备。

      “你们都出去罢。”郁竹道。

      两个伙计答应一声,走出去还带上了门。

      郁竹走到窗前。白矾楼的东北方,正是丰乐楼所处的位置。从这里,原本可以看见重重的飞檐翘角,然而现在,那里已是一方没了遮挡的晴空丽日。

      华美盛大的酒楼,经过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便堙灭了所有痕迹,仿佛从未在世上出现过一样。

      逝去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人记得。

      她转身斟了一杯酒,站到窗下。

      “新雪姑娘,”她喃喃道,“愿你一路走好。”

      她将酒搁在窗台上,双手合十默默祝祷了会,然后将酒劈里啪啦地浇落地上。

      郁竹回到桌旁,又倒了杯酒;这回却是自己一口饮下。据这里伙计的说法,白矾楼的酒也有个名堂,叫做“玉练槌”,今天尝着,味道也还不错,但较之于蓬莱春,还是稍显逊色。

      这时,包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来,又”吱呀“一声关上,外面的嘈杂声瞬间涌入,又顷刻间消失。郁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屋里多了个人。

      那人走到桌旁径自坐下,也不和她打招呼,拿起一只空酒杯斟了酒,轻捷仰头,灌下。

      郁竹抬眼看看他,半晌才道:“殿下?”

      四皇子晏之原新近受封允王,然而看他方才嬉皮笑脸与娇艳女郎调情的架势,着实没有半点王爷的威严气势,郁竹便也不欲一本正经地起身行礼。

      晏之原将酒杯“笃“地掷于桌上,然后,双手支着腮帮,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心里不爽快,出来借酒浇愁么?”他道。

      郁竹蹙眉摇头,道:“不是!在家闷了,外出散心。”

      晏之原“嗤”地一笑,定睛凝视她,一字一句道:“你们之间都出大问题了,你还嘴硬?”

      郁竹的心微微一跳;她抬起眼睛,瞅了晏之原一会,道:“不过是些误会罢了!过两天,我会进宫和他解释清楚。”

      晏之原忽地冷笑,道:“你俩之间的事,岂是解释几句便能化解的?”他给自己的杯子斟满酒,漫不经心喝了口,道:“老实说罢,隋芊芊比你更适合大皇兄!”

      郁竹脑袋轻轻“嗡”了一下。

      晏之原道:“关于这点,皇上意识到了,百官嫔妃都意识到了,甚至大皇兄自己也意识到了,就你赵郁竹仍在懵懵懂懂中。一个聪明丫头,临到关键时刻,脑袋突然笨得跟块硬木疙瘩似的,一口咬定是甚么误会!真是可叹又可笑!”

      郁竹气息开始不稳,耳廓中晏之原的声音清冷而清晰。

      “我朝与西疆正处交战时期,北岭夹在我朝与西疆之间,正处西北方要冲,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却因力量相对弱小,近来常表现出摇摆不定的立场,所以我朝必须争取到北岭的支持,此其一;其二,隋芊芊的外家是东越袁氏,袁氏是东越数一数二的世族大家;家族势力极其雄厚,且历来就有与皇家结亲的传统;其三、单论隋芊芊本人,其容貌品行在永州大家闺秀间是顶尖儿的,而你赵郁竹――”晏之原的目光在她脸上溜来溜去,扬扬眉,“赵氏是藉藉无名的小姓;且经过二十年的苦心经营,我朝已不需通过姻亲来巩固在南郡的力量,而你本人,长得既非绝色,至于脾气――-”他摸摸鼻子,哼了一声,总之是很不屑的样子。

      他接着道:“现在,大皇兄离皇太子之位不过一步之遥,与郡主结亲,便可得到袁氏与北岭不遗余力的支持,从而令他稳稳地当上皇太子。若我是他,我便先娶了隋芊芊,待皇太子宝座坐稳了,再回头来和你赔礼道歉,到时呼天抢直说自己当初是迫不得已,软硬招齐出,还怕你赵大小姐心肠不肯软下来么?这样一来,皇太子之位与美人不就兼得了么?到那时――”晏之原忽然瞥向她,唇角一歪,笑了,“你们谁先给我生儿子,我就疼谁多些!哈哈!”

      晏之原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似没理又似有理,郁竹原本听得怔怔,到后来听他言语明显离谱,便怒目横了他一眼,但后者仍是笑嘻嘻地瞅着她,似乎不以为意。

      郁竹定定神,轻声道,“难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么?再者――”她看了眼对方,心道,你这人向来八面玲珑,有这么好的机会,自己怎不好好把握?

      晏之原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耸一耸眉,道:“大皇兄娶隋芊芊是利大于弊;我娶隋芊芊却是弊大于利,一则会使皇子之间的力量对比更加复杂,所以皇上群臣都不会乐见,我也懒得动那脑筋;二则,隋芊芊虽然美貌温柔,却不合我胃口,别的且不论,单说她总爱穿得一身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家里成天办丧事呢!我娶她回来,岂不自寻晦气?”

      郁竹用手轻抵额头,晏之原连篇累牍的话令她浑身乏力,头脑昏沉。她站起来,想站到窗边去。然而,她走了没两步,一只手从后拽住她的胳膊,顺势一拉。郁竹猝不及防,身子失去了平衡,直往地上跌去。

      但是,她没有摔到硬邦邦的地面上。

      她跌入了晏之原的怀里。

      后者伸展胳膊,将她的身子紧紧箍住。

      事情突如其来,郁竹自然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动弹不得,竟听凭晏之原将唇贴在她的脸颊上。

      “郁竹――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他先是轻吻她的脸颊,然后,毫无征兆地将唇覆到她的唇上。

      郁竹瞪大了眼睛,本能地挣了两下,竟然没有摆脱他。那人仿佛豁出命似的,紧紧搂着她的腰,先是碾压吮吸、继而狠狠啃咬起她的双唇来。

      浓浓的酒气和着血腥气在她舌间弥漫开来。

      然而,她终于惊醒了。她忍着疼痛,用力扭过脸去,甩脱了他的唇,然后双臂运力,狠狠推开了他,并借力站了起来。

      晏之原的后背“砰”地撞上了椅背,但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那么仰着脸瞪着郁竹。

      “郁竹,你是个傻瓜!大傻瓜!”他唇边挂着一丝血迹,眼里有两团火苗簌簌跳动。

      “郁竹,其实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聪明,你很会保护自己,可那又怎样呢?你厌恶这个世界,却又逃避现实,所以爱上了隆福宫里的那个人,一心一意想要和他过与世隔绝的日子。可是,当他从轮椅里站起来迈出第一步时,就已经注定了你今日的结局。郁竹,你还是你自己,可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

      郁竹凝视着他。

      半晌,她胸口急速的起伏渐渐平缓下来。终于,她静静道:

      “殿下,你是不是喝醉了?”

      晏之原亦望着她,点点头,扯着唇角笑了笑。

      “也许罢!那就容我多说两句。郁竹,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父皇前日已赐我出阁建府;在承天门外的玄武大街,很快就会竖起一座允王府――也许――你会喜欢――”他看着她,声音忽然低下去。最终,他柔声道:

      “郁竹,我这样胡说八道,你为甚么不反驳,或者――干脆给我一耳光?”

      郁竹默默瞧了他一会,道:

      “殿下,你真的喝醉了,要我叫伙计端些醒酒茶来么?还有――”

      她抬起眼睛,眸子闪闪发亮。

      “殿下,我们不合适。”

      晏之原低下头,抬手抹去嘴边的血迹。

      “郁竹,我为甚么要喜欢你?我喜欢的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女人,你不是!我喜欢的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善于拉关系可以辅佐我的女人,你也不是!你甚至不是个温柔的女人!”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而激烈,“袁黛、隋芊芊、甚至杜鹂,她们都比你强!赵郁竹,你只是个性格孤僻的怪丫头!傻丫头!我为甚么要喜欢你呢?”

      他懊恼地以双手捧头,“自从遇见你,我就一天天犯傻!放着隋芊芊那么好的机会不去把握,甚至连已经到手的袁黛也背着我偷偷去和平王幽会!赵郁竹,我的生活给你弄得一团糟!一团糟!”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郁竹。

      他伸出手去一阵拨弄,桌上的碗筷被他碰得稀里哗啦。他终于摸到一只酒杯,斟满酒,仰头一气灌下。

      “啪――”

      杯子碎片溅落一地。

      “郁竹――”他看她一眼,喝了酒的他,声音变得出奇地平静,“今天我确实多喝了几杯,很对不起,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你说得对,我俩的确不合适。”

      郁竹将椅子扶正,坐下来。

      屋内一阵静默。

      晌午的阳光丝丝缕缕,照射在两人均有些苍白的脸上;他们都在想心事。

      光影静悄悄地变幻。

      突然,一阵门上的剥啄声在屋内回响。

      两人都懒得去理。

      门“吱呀”一声开了。

      郁竹回头看,一个伙计打扮的人端着个托盘,正垂首立在门口。

      “两位公子爷,这是新烫的酒。”那伙计躬身说道,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晏之原看看郁竹,没好气道:“酒拿进来,你滚出去!”

      伙计答应一声,反身小心翼翼关上门,然后端着托盘走上前。他探头看了看,道:“公子若不嫌弃,我给你们倒上酒再走。”说着,他拎起了酒壶。

      郁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抬起了眼睛。

      阳光正照在那伙计的脸上。他年纪很轻,约二十出头,皮肤青白,五官很端正。她的目光落到他拎着酒壶的手上。

      那条胳膊正在微微颤抖。

      壶嘴已伸到晏之原面前那只酒杯的上方。晏之原侧着脸正看窗外。

      酒壶倾斜下去。

      忽然,酒壶被高高抛起。一道刺目的寒光陡然闪过晏之原的侧面。

      “晏之原,纳命来!”

      一把寒光灼灼的匕首刺向晏之原的胸口。

      与此同时――

      已有所防备的郁竹长身而起,一掌斩向伙计的脖颈。

      “王爷小心!”她沉声喝道。

      晏之原大叫一声,连人带椅子往后便仰;只听“咕咚”一声,他又摔了个四脚朝天。

      等他咕咕哝哝、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郁竹已与伙计激斗在了一处。

      因近来武功见长,郁竹对自己颇有信心,连孙岭海亦对她的进步多有褒奖。然而此刻,她却是越战越心惊。这人功力并不高,但所用的全是不要命的狠招式;但见他面露凶狠,目眦尽裂,胸前尽管空门大开,匕首刺来的力道却是又猛又沉,令她有些招架不住。

      一时间,屋内情势竟然凶险万状。

      那凶徒屡次想绕过她。

      “要活命,就赶紧躲开!我只想要晏之原的命!”

      郁竹不答,当然也不会闪躲。

      锋利的匕首陡然刺向她的面门。她一歪头,同时,眼睛瞅准对方一个极大的空当,一脚奋力踹出。

      伙计被踹得倒退七八步。

      郁竹亦重重摔倒在地。一条黑影突然窜过来。她一惊,定睛观瞧,却是晏之原。

      晏之原扑过来,搂着她颤声道:“郁竹――郁竹――”

      这时,那凶徒已飞奔而至,二话不说,手握匕首就往晏之原后背插落。郁竹见势不妙,一把推开晏之原。饶是这样,晏之原仍是痛呼一声。锋刃刺破了他的衣服,浅浅刮过他的皮肉。顿时,他的肩膀鲜血长流。

      郁竹纵身跃起,蹬向那伙计。

      “你怎么不去叫人?”她喝道。

      话音未落,晏之原已窜到门口,打开门,嘶声吼道:

      “来人哪!快来人哪!有刺客!周召!王令!你们都死哪里去啦?”

      顿时,楼板上响起一阵沉重而杂沓的脚步声。顷刻间,七八条大汉潮水般涌入屋内。

      晏之原捂着肩膀,站在一边,指着那伙计,厉声道:

      “把这贼子给本王拿下!”

      众侍卫应声上前,将郁竹隔开,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伙计制服,反手摁在了地上。

      郁竹脚一软,跪坐于地,大口大口地喘气。有人走过来,将她小心翼翼扶起来,又拉过一张椅子,让她坐下。

      做完这一切,晏之原回过身去,一步步走向那伙计。

      伙计被侍卫们摁伏于地,但他仍努力地仰起头。

      “晏之原,你为甚么不去死?为甚么不去死?”他瞪着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晏之原,双眼暴突,白牙眦出,仿佛一条疯犬。

      “你是甚么人?”晏之原负手垂首,神情淡淡。

      郁竹原以为那人不会轻易作答,谁知他一昂首,咬牙切齿清清楚楚道:

      “我姓顾!”

      “顾?”晏之原点点头,冷哼一声,道:“原来是条顾家的漏网之鱼!”他俯身下去打量伙计的面孔,啧啧地摇头,“顾家亦算我朝世家大族,顾家人长得都还眉清目秀,怎还会有你这么个满脸恶相的下九流货色?”

      “呸!”伙计突然狠狠啐向地面,“顾家一大家子都被你们下了大牢,我不过是个逃出来的下人!晏之原――”他忽然破口大骂,“你他妈才是下九流的东西!你他妈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为看到晏之原,他眼珠尽量上翻,令眼眶下方留出一大块空白,远远望去颇为糁人。

      晏之原突然飞出一脚。

      伙计一声惨呼,头重重撞向地面,却是被晏之原踢中了脑门。

      “我道是谁?原来是顾家一个狗奴才!”晏之原冷冷说道,套只簇新登云靴的脚使劲踩着伙计的头,“既已侥幸逃脱,就该好好顾惜你这条狗命!居然还贼心不死来行刺本王,真是活得腻歪了!告诉你,顾家犯的是人神共愤的忤逆大罪,即便弃市剐尸,都无法抵偿其罪!好――好――既然你这么爱犯贱,本王就成全你,让你去和你的主子一起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我呸!”伙计詈骂道:“好一番堂堂的话!好一位堂堂的王爷!做的却是甚么禽兽不如的事情!顾家夫人、少夫人、小姐都被充做官妓,每天被二十多个爷们看着,可怜阿萝小姐,今年才十七岁,还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就这么过了十多天生不如死的日子,最后悬梁了――呜呜――”他忽然大声嚎哭起来。

      郁竹心头大震,霍然起身。伙计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地进入了她的耳朵。

      晏之原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他垂下眼帘,道:“郁竹,你出去。”

      郁竹却是缓缓坐回去,怔怔地看着这个满脸血污的伙计。

      顾家的阿萝小姐――阿萝――,不就是前年西苑秋弥时和晏之原在一起的绯衣小姑娘么?后来,郁竹又见过她几次,那是个娇俏可爱说话细细的女孩儿。

      她--她--

      郁竹捂住胸口,一阵阵强烈的不适,几乎要从喉咙口冒出来。

      她难受极了。

      伙计忽然止住了呜呜的哭泣,厉声骂道:“晏之原,你他妈造的孽,才是人神共愤!我诅咒你!你会有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侍卫们怒喝着将他的头往地上撞,但他嘴里仍是骂声不绝。

      晏之原静静立了会,突然抬手示意道:“你们把他放开!”

      侍卫们迟疑。

      晏之原不耐地挥手,“放开!”

      侍卫们只得松手。

      晏之原伸出手,朝伏在地上直喘气的伙计勾动食指。

      “你起来!”

      伙计开始剧烈地咳嗽,挣扎了许久,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两张面孔近距离相对。

      晏之原垂下皎皎如春花的脸,打量着伙计溅满污血的下巴,忽地一笑,悠悠道:“本王是皇室贵胄,命格堂皇得很,怕你个劳什子诅咒么!不过,本王却受不得这样的晦气!这样罢,倘若你收回刚才所说的话,本王可以考虑让你死得痛快些!”

      伙计抬高了他的下巴,将脸更凑近晏之原些。

      “王爷,”他亦笑了,“我诅咒你,这辈子没有好下场。”

      笑容在晏之原嘴边凝固。

      屋中突然寂静异常。

      然后――

      “啪!”

      晏之原扬手,狠狠甩了伙计一耳光。十九岁的少年不谙武功,生就的臂力却是不容小觑。伙计跌跌撞撞,一直退到墙根才停下来。他抵着墙无力地坐下,一双充血的眼却仍不屈不挠地盯着晏之原不放。

      晏之原一指伙计,怒道:“你个狗奴才!再敢胡说八道!”

      伙计抹去嘴边的血沫,忽然“嘿嘿”地笑起来。

      “非但如此,王爷,我还诅咒你的女人,而且是你最心爱的女人,会受到最残酷的折磨。王爷,阿萝小姐受的凌辱,会统统还报到你的女人身上!哈哈!”他仰头放声大笑,状似发疯。

      晏之原全身都在颤抖,看样子,亦是气得发疯。

      “你们――你们把这家伙捆起来!”他气得连声音都发起抖来。

      那伙计却早众人一步跳上了窗台。

      他回过头。

      “王爷,你好好记住,你会有报应的!”

      一道诡异的笑容划过他的嘴边。然后,他回头纵身一跃――

      郁竹闭上了眼睛。

      “砰!”

      远远地从楼下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是众人惊骇的叫声。

      郁竹微微睁开眼。众侍卫正拥在窗台边往下张望。一壮汉回头躬身道:“王爷,这小子好像摔死了!”

      他自然是死了。白矾楼与丰乐楼一样建在高高的石基上,二楼离地足有一丈多高;这一跳,脑壳正好挨到下面的石阶上,焉有不死之理?

      郁竹蓦然转身,疾步出了包间。

      “郁竹――郁竹――”

      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没有回头,可是那人赶上来,轻轻扯住了她的袖子,令她脱身不得。

      她只得回头。

      晏之原眼里第一次闪过明显的狼狈与不安。

      “郁竹,你听我说,其实我没――”

      郁竹大力抽回袖子,极度厌恶地瞪他一眼,转身继续走路。

      这个人,嘴里吐出来的,不是花言巧语,就是连篇的谎话.为何要与他多作纠缠?

      她走出包间。外面是条长廊,栏杆外面就是闹哄哄的一楼。她纵身一跃而起,越过了栏杆,轻轻巧巧地落在一楼某张席面旁。

      她拍拍身身上的尘土,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匆匆离开白矾楼。直到身体完全浸润在初春午后温暖的阳光里,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觉得精神恢复了很多。

      她抬起头,仰望湛蓝的天空。

      之临啊之临――

      我们的世界远比我们想像的更肮脏与丑陋。

      昨日尚且笑脸相迎,软语相呵,今日便能毫不留情地将其捻落,践踏成泥――

      为甚么我们要这样冷酷?这样残暴?

      可是很多人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难道这真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郁竹紧紧闭上眼睛;微风轻轻吹拂她的发梢。恍恍惚惚中,她仿佛见到了之临平静又淡淡的笑容。

      之临――

      我好想见你――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见你――

      -----------------------------------07.1.5
      季风的话:本章关于顾家女眷所受之遭遇,固有季风为加强戏剧冲突而使然,但此情节并非虚构。在李亚平的《帝国政界往事》和毛佩琦的《正说永乐大帝朱棣》中皆有记述。书中只载寥寥几句,作为女子的季风,却极感慨,印象亦极深刻,文至此处,不由引用之。
      至于之原是否如此为之,请各位读者自己慢慢体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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