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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慕柠】雪满长安道(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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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儿一岁的那一年,是嘉园一十三年。
阿阑问我“你舍得么”的时候,勖儿正在我身边打着转。我觉得他是真的可爱,小小的一张笑脸,扬起来的时候甜得仿佛冬日里的蜜罐子一般。倘若与我生在平常百姓家中,怕是千恩万宠也不够的。可是这母子的情分竟也留我不住,难道竟是我太薄性冷情了么?我呛咳一两声,抬头看着阿阑问她:“你会对勖儿好的,对吧。”
阿阑偏过头去,不肯说话。我大概只能迎着冬日里那一点薄薄的日光看见她侧脸上稀稀落落的那一点不忍和伤心。
自嘉元一十二年的那一场大雪过后,我又彻彻底底地病了一遭。这一遭甚至较之前生勖儿时还要糟糕,太医院首来了三四次,甚至都要请尚宫局给曲州下帖请尊堂来望了。参汤吊了半月有余,好不容易熬过一条命来,可身子骨却较往日差了许多。听闻陛下曾亲问太医院总令,嵩老一言不发,唯得他关门弟子柳恕上前一步深跪叩道:“娘娘几经周折,已是油尽灯枯之相。怕是近几年辰光,还望陛下珍重。”当时清帝并未言语什么,反而是瑜宸妃听说了自己这个弟弟竟敢有此言语,不得不纡尊降贵地亲自做了几盘佳肴哄了清帝去:“臣妾这弟弟,说话向来耿直。陛下若是不愿听,便当做耳旁风好了。他毛病千千万,也就还能说几句实诚话罢了,倘若惹恼了陛下,还请念在我柳家功苦,万望垂怜。”
于是清帝便气得更吃不下去饭了,扔了著便到皇后那里躲气去了。
我听到这一茬时,当了个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我那时已是难得开颜,更多的时候,也就在殿里躲着顾着勖儿,或者听一两句流言蜚语来着。自凌氏去后,清帝便极少来见我了。想那日投毒弑君之大案,竟也空落落没个下文了,只有数十条人命活生生填在了众人悠悠之口上。但是虽然清帝极少来见我,可该给的容华辜富贵却是一样没落下。我生辰太簇月卅一日那天,帝自诰我为四妃之一的贤妃,勖儿不足年的岁数,竟也封了个涂阳君。好在没甚么封地权柄,后宫前朝吵闹了两三日便也烟消云散了,当然消散的更多的缘故是勖儿身子大概是随了我,也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对于储位实在是无甚影响。时值子柯已是志学之年——算算岁数竟于我差不了几岁。我常常见他与他那小太子妃相偕而伴,很是琴瑟和谐,况这皇长子也是着实争气,小小年纪便已文治武功样样拿得出手,任清帝如何考较也不丢份儿。我就想,也幸好子柯这性子随慕容氏,将来勖儿有这样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想必日子过的也不会是太过艰难,这我便也放心了。
但是想想,放心了儿子,我竟放心不下他皇帝老儿,也真是该我操碎了心。十二年皋月,我的病将将收了些尾。兰妃见我天天闷在屋里都快闷成个白面菩萨了,请了柳恕的主意,晓得我该出去见见日光见见风了,便将我强推出屋。其实我想说,柳恕那厮的意思,大概不是我可能快好了,他原话的意思可能更多的是‘这妇人也过不了多久了,不妨想看看什么看看什么、想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吧?可是兰妃也不管,一把抱着勖儿,一把着鸣玉、和石将我推了出去。到了外面,我简直教勖儿和兰妃在我耳边吵得那不可开交的声音扰得要死,直告饶道:“二位且别处看看,放我独自个儿安静一会儿吧?”勖儿却不依,张着两只嫩生生的小爪子,奶气声声地道:“娘……羊……羊……”
我那一瞬竟是愣了,原本置在膝上的双手忍不住地发颤。
可最终我还是说:“阿阑,你带他出去多看看吧。他太吵了,我受不住。”
兰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抱着勖儿溜闲去了。只留着鸣玉、和石二人守在我身边晒太阳。我正晒得昏昏欲睡时,却忽闻远处不知何时传来一阵喧闹声,身边和石一声惊叫,却只见不知哪里来的一只箭矢落在我的脚边。鸣玉、和石均吓得脸色飒白,却见得不远处小跑来了二人,一人素面裰衣,腰间绑着一根月白色兽纹银带;一人白底团花杭绸对襟长袍,发色如墨。端得是一双佳公子模样。我脑子里正疑着这又是哪里来的小公子,竟无端端闯了后宫,就见身边鸣玉、和石见礼道:“白侍君、梁侍君。”
我闻言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这才即日功夫,这后宫中竟又多了两位侍君。这两位侍君也是机敏,见了我只跪下叩首道:“奴婢见过贤妃娘娘。不知娘娘在此,投壶惊扰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我此刻脑子里大概还是震惊的一团浆糊,不由问道:“没见过两位……嗯,侍君。你们叫什么名字?”素面裰衣月白银带的那人应道:“奴婢白恋。”白衣墨发的那位亦应道:“奴婢梁蓓君。”我想,这才对嘛。这才是个侍君应有的样子,哪里就肯像那姓凌的一般,胆大狂妄到敢以剑击我杯?我刚准备开口允了他们起来,可是一阵风迎面吹来,稍稍大了一些,竟激得我眼泪忍不住的落。我忙从鸣玉那儿拾了个帕子来掩了掩面,笑道:“哎,老毛病了,一见风就落泪……”鸣玉心疼的替我拢了拢外罩,也难为我快将立夏时节还需裹的同个粽子一般,可见生勖儿时那真的是伤心紧了,无端端开心不开心的时候,凭空也需落几滴红泪。我轻挥手示意道:“你们且去,本宫也该回去了。”
转过头,兰妃正抱着勖儿远远望着我。鸣玉推着我的四轮车缓缓向前,我却默默地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才几天呐……”
回了武春殿后,无端端又是一场病,好在阖宫上下都也是习惯了的,纷纷替我张罗着收拾。阿阑自是懊恼的,说再也不肯信那姓柳的话了。我反而打趣她说:“倘若这样,我这病来病去的,便没有人可赖了。”她这才展了一些笑颜。我便趁机提出道:“正好我又病了,便烦劳你,带着勖儿回你的平浦殿过一阵子吧,省得又累得他也病了。”阿阑正抱着勖儿,闻言不由怔怔地看着我。半晌,眼底仿佛蓄了一弯琥珀色的月光似的发狠道:“好!”
我想,真好,阿阑到底是懂我的。
是夜夜半,我醒了却也有点睡不着。倒也难得觉得有些烦热,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想开窗透透气,孰料一开窗就见到窗下一团黑影,唬了我一大跳,差点没叫出声来:“作甚呢!”那团黑影擦了擦眼,睡的既迷迷糊糊又面无表情的:“娘娘,奴婢值夜呢。”此话一处,应着昏黄的檐下的清灯光,我才恍然认出来:“哦,是你呀。”是我亲自提拔上来作内侍的陆芫。我看着有些不忍心,便道:“回去睡吧,这武春殿能有什么事啊?”陆芫冷冰冰地道:“等有事就晚了,娘娘。”这语气听得我忒是牙酸,这才省得原来半夜被人吓起来一样是有起床气的。我不由叹了一声:“你看看你现下辛苦的,若是当时应了我回曲州,哪里有眼下这般辛苦。”话才出口,我就晓得杀人不诛心,揭人不揭短的道理了。因为眼前这位很是明刀明枪地同我还了回来:“娘娘这是后悔了么?是后悔入宫了,还是后悔未早些将少主接出宫去。”
我讷讷地闭了嘴,有些话不能说、也不敢说。那每个字,哪怕不说出口,但就只在心尖上转转,都刀剐心头肉一般的疼。很多时候我都不敢想是不是后悔,因为这世间从无后悔药可吃。我悔了如何,不悔又如何?总归是不值得的。
陆芫见我静默半晌,很快就又坐回了他那一团乌漆麻黑的角落处,这让我再也看不到他那双与墨颜肖极的眼睛里的情绪了,只能听见一句空落寂静的话语,似烛火一般一闪而灭了:“其实娘娘不必后悔。事已至此,本就不是您独立可支。”
我忍不住憋气地回嘴道:“像你一般独不可支么?本宫若是想撵你出宫,十个八个你也早就出去了,哪里还轮得到你在本宫眼前提甚怪物不怪物的?”
陆芫静了一会,才说道:“娘娘为了奴婢好,奴婢知道。可是到如今,就如同奴婢不能也不愿出去;娘娘其实也一般,您不能也无力去改变甚么了。您知道少主心喜您如何?知道清帝迎您入宫是为了少主又如何?知道少主本来无意,却是让家主强送入宫的还如何?奴婢身如浮萍,您也不过是稍长一些的落花而已。阴差阳错,您同少主,差的永不是那一句话、那一个应承。一切不过都是斯人已逝、过往云烟罢了。”
我轻轻地咬了咬牙,却没发出声响。
我对这天、这地、这满天神佛、对我自己说:“不行,这事过不去。”
一阵夜风吹过,我咳了几声,之后问向陆芫道:“你若也领我的好,那我力所能及范围内应你一件你想做却不得法的事。你替我同兰妃照顾勖儿可好?”陆芫并没有应声,我却轻轻地笑了笑:“我晓得你是个好人,是凌家对不住你。我帮你从凌家的桎梏里出来,你也替我圆一个愿吧。我命不好,怕顾不得勖儿长久。”
回应我的是一片长久但是有力的静默。
过了一月,我稍事休整,总算有了些和煦的容色。这才第一次拜谢君前。可惜去的很是不巧,白侍君同梁侍君也侍奉左右。我弱柳扶风的进来,只见这二人一人瑟瑟缩缩、一人面有愠色,都上不得台面的很。好在清帝见我面色也不是如何的好,只将我扶了上去,遣了二人离去。我心中默默地想,这倒是较之前进步了许多了。但是却也不提这茬,只非常委婉地提了一件非常不委婉的事情:“臣妾近日每每深夜遇梦,总是悚然惊起。摸摸枕边,总是潮的,怕是想家想的伤心了。因此纵是觉得不合时宜,也想求陛下一个恩典,回家探望尊堂。清帝大概是没料到我居然能提这一茬,也是不由得一愣,后来大概是认真地想了想,反问我:“你这身子骨还经得起返乡这么一遭折腾么?”我低首应道:“返乡怎能算是折腾?算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臣妾这身子怕是时日无多,倘若能回家探望一眼家慈家严,也算是得偿所愿。”说着便落了泪,恹恹地以袖拭了。清帝许是怜惜我,伸手替我拭去,可刚触上却又仿佛觉得烫手一般地缩了回去,叹道:“罢了,倘若得以你开颜。朕又有何不准之道理?”
这便是天大的恩典了。我甚至仔细想了想,在我入宫这么多年的辰光中,清帝可曾真的有如此恩宠于我过?倘若是有,怕也是假的。古有妃后省亲,也不过省的是京辖之地;我一届四妃之身,居然省到了江左之地,怕言官不是要沸反盈天?
可是我顾不得了,我们这位陛下,他有能耐使女子为官、商贾入宫,有能耐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纳侍君,有能耐开外埠、经通商、说异邦,那成全一个小小‘宠妃’的娇纵,又有何不可呢?
我起身叩拜后便欲离开。却忽闻清帝又出声问道:“除了这件事,你便没有别的事欲同朕说了么?”我想了想,恭敬道:“这一件事已是臣妾任性妄为至极了。实在不敢再有他求。”清帝淡淡地‘嗯’了一声,默了半晌,才又说道:“当初凌墨颜入宫时,你就差未以死谏了。此番见了白、梁二人,怎么反而没话说了。”我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这就是难为臣妾了,臣妾恐又是要说大不敬的话了。凌侍君在时,陛下的心意在凌侍君身上;而白、梁侍君在时,陛下的心意在陛下自己身上。臣妾看的清楚,陛下怎么就不明白呢?”
良久的静默声后,是清帝将盏差果断一扣的声响:“好、好极了。事到如今,你同朕可说的,也便只有这几句了吧?”清帝的声音清朗一如往日,可是我却从期间听到了一味浓浓的倦怠意味。我终于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着清帝的面容,那是我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一张面容,我认得他的眉、认得他的眼,可是这个人我太过陌生。最后柔软地弯了弯嘴角,轻声地说道:“今年的上元节,还请陛下等等臣妾,臣妾回来陪陛下过。”
嘉元一十二年桂月。贤妃慕氏省亲江左,言惊沸鼎,诸臣皆劝,未可。适翌玄月,妃起驾,经山、鄂、滁、绥四州,至江左曲州。适有僚官并吴、慕、凌、韩宗族相迎,其凌族因逆触而冒,得大罪。妃因念其功苦,叱以责替家主之位。妃见其慈,大哭而哀,缠榻一月有余。黄钟廿一,归京。
回到尚京后许久,我几乎每日都需呕一次血,看得吓人,便也一直未将勖儿接回来了。这一个月以来,柳恕倒是仿佛拿我当个难解的难题一般,天天向我的武春殿里跑。今日记一横,明日记一竖,也没见有个甚么章程,但是好歹也没再坏下去。好不容易熬到临近上元节的那一月,我才有了些精神。柳恕一边开着方子一边同我说:“娘娘,上元您好歹注意着些罢。若要臣说,您就不该去凑这热闹,好歹还多些时日。”
兰妃在一旁好歹是听不下去了,连半个白眼也懒得施舍,直指着茂林修竹道:“将这满口胡说的竖子拖下去算了!”茂林修竹一时又想上前又是畏惧,反倒是柳恕叹了一口气道:“这年头,便是说实话,也有人不肯听的。但是贤妃娘娘您自己是清楚的罢?”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上元节那日,我同陛下请了一个愿,多谢他这些年以来的成全。
是夜,贤妃慕氏薨于武春,举殿皆哭。
我也是在嘉元一十三年上元节这一晚上,从这个金碧辉煌的世上走脱了。
临走的那晚,谁也没有来送我。所有的人都在那个尚京中的武春殿里哭着慕氏的逝去。爱我的敬我的、恨我的恼我的、我爱的我敬的、我恨的我恼的……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带着兜帽,一个人自角门出来的时候。尚京的冬雪还在洋洋洒洒地下着。身后的宫人将角门一关,就关了一个彻底的清净。我深深地吁叹了一口气。不去想前尘,也不去念来事。柳氏许我的那一言安平,我未来得及给墨颜,可它却真真切切地应到了我的身上。假死也好、真病也罢,我终究是独自一个人自由的、没有束缚地落在这红尘中了。
踩着雪,我走了几步。
恍惚间仿佛听到有人在身后喊我:“柠儿。”
我回过头去,只见空落落的长安街上落满了积雪,却始终没有人经过。
=== End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