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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四 ...


  •   一

      时光蓦如倒转,暗夜之色层层褪尽,陵谷复为高山,春日初升,暖风和穆,泠泠琴音,千余年前,与千余年后,也似无甚区别。只是偶尔有一两声铮铮弦音,自远方隐约传至,恰恰会和在这六弦之首苍琴曲变调之处。
      琴音属慢商,和弦必属羽宫,南辕北辙,似逗趣,又似各守其道,互不干扰。
      又有悠扬长笛,自远而来,如人倚楼,随风送远。余音不断,却越行越近。林风摇影,赭红道服温暖如这春日。春日之下,笛声与琴音余声袅袅,相与追和,散飘于春日桃林暗香之内。于是六弦之首微笑颔首,一声“好友”才呼出,林中慵散于春风暧意的师弟道子们,已纷纷起身过来见礼:
      “赭杉师兄。”
      只余置琴石桌边一名女子未醒,泠泠琴声,如润物细雨,将她深深留在睡眠之中。来的道者赭杉军只一眼,已自明白,不禁莞尔:“赤云染又贪看月色,踏青终夜,彻底未眠了?”苍便也莞尔,理所当然点头:“吾以琴音催睡意,以睡代罚,睡缺这一场茶会,抵得和她苦口婆心析理半日。”在末弦上轻轻一划,泠地一声轻响,掩去了话中淡淡的笑意,“将赤云染送回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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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蓦地金光紫气,疾驰如电,自山巅右侧的危峰上腾跃而来。山巅这边,桃林中另几名道子,正围了一只石桌将要入座,也不知谁眼尖先看得见了,扬起眉一声轻笑,身形闪处,已化光影避至一边——
      天崩地裂,紫芒炫目。
      漫天桃花如雨,纷纷扬扬便落了一林都是。先闪开的道子唤作白雪飘,在一干道子中最为年轻,忍不住便扮了个鬼脸,一边拂落身上的花瓣,一边扬眉大声叫道:“紫师兄你又试成一式云气转化,金师兄你的转化之术可要多多加油了!做师兄的也算半个师长,若没东西可以教给师弟,那可要大大地失了面子!”
      花雨坠地,来不及避至一边的另三名道子,全身道袍已湿得尽了,一大片乌云,半悬树梢,正笼在三人头顶,滴滴达达地落着雨点。一名蓝发道者羽扇轻摇,正敛气落向地面,见状先是一愣,便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抬扇掩口,全是一派不加掩饰的打趣之意。
      石桌边惟有一张石椅未被波及,却是先紫气一步落地的金色道芒所在。此时金芒敛去,显出施诀道者的相貌来,沉稳严肃,又颇有即之也温的平和,一身淡金色的道袍,不同于一般道子的质朴,却与他气度天生契合无间。此时端坐椅上,乌云雨水不断,但落到他上方,便自行滑向一边,倒似有人撑了一把无形的雨伞也似。
      远处,坐在另一座石桌边品茗的另两名道者也不过来,紫袍道子苍半眯了眼,似走神非走神地看着站在一场无妄之雨下哭笑不得的三个师弟,并不见一分要过来护短的神态,而赭杉军也只站起身,向这边点头示意,忍笑问道:“好友来了?”也不知是招呼这金袍道长,还是和那名蓝发道者说话。
      金袍道长颔首回应,略有笑意,只一拂袍,一道平和劲气已如春风般地向四下扩展,雨水与这劲气一触,便被同化为气,水气浓白,随了劲气走向翻滚汇合,片刻之间,在淋得透湿的三名道子身边绕了一圈,恰如云索盘空,白雾疾窜。金袍道长左手再猛地向上一抬,云气如凝实质,幻出一条巨龙,鳞角毕备,惟妙惟肖,只一张口,便将犹自滴雨不息的乌云吞了个干干净净。
      三道子身上雨水,被这奇门之术所幻云龙一举吸尽,云气化龙之势不止,向空越飞越高。站在一边的蓝发道者羽扇连摇,嘲笑一声便要开口,那金袍道长站起身,向他这边看了一眼,突然叹道:“紫荆衣,你要学我的云气运化,本不失为一件好事。但你性子全然不合我的主守厚重,如果不在灵变上多下功夫,反倒不如赭杉一心主修剑道与阵式、墨师弟一心主修琴剑合流……”
      几句话说出,蓝发道者不耐烦起来,连连摇扇,笑道:“够了够了,不就是吾聚云凝水时施术过头了么?行行,过犹不及,吾自会更加努力。不过金鎏影,我的大师兄,你布幻阵骗我,帮三个大活人遁藏到云上的事……你真以为我紫荆衣看不出来么?”同时手中扇也往上一引,紫色道芒毫不留情地直轰向上。
      金鎏影吃了一惊,怕他不分轻重伤了人,一抬袖,便去引动天上云龙与抗,却不料道芒要至未至,猛地便消散无存,金鎏影凝成的云气阻了个空,付出的力道弹将回来,顿令他动作微微一滞,临时布下的奇门幻阵便再也维持不住了——
      但见本与他同座桌边的三名道者同时化为虚无,反而是半空笑声朗朗,有人说道:“不错,真是不错,好一个借力打力!金师兄,紫师兄奇化之术不如你,这份随机应变,却是连你也比不上的。”人随声至,上空云气翻脱四散,一人抱了琵琶,如闲庭信步般地从容易地,翠袍绿发,平和安静,正是玄宗六弦之一翠山行。紧跟其后的两人一个抱了古琴,一个手持拂尘,自然便是另两弦九方墀与黄商子了。
      果然地面一切皆幻,全是金紫二人初至时,金鎏影抢在紫荆衣之前,以云气代幻阵施术所造,好让自己这个师弟学到一些最直接的阵法运作规则。一招带着幻术意思的平常奇门生化,只要运用得机,便是相互熟悉无间的同修,一时也不易分辨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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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宗每年谷雨新茶初出后,宗门诸道子,便常相约来封云山这处专产好茶的同心峰上品茗交流,而作为玄宗翘楚的六弦四奇,自然也不例外。
      苍与翠、赤、九方、黄商及白雪飘六号为六弦,而后来的红袍道人赭杉军,金袍道长金鎏影及这个蓝发道者紫荆衣,则属于玄宗主修奇化之术的玄宗四奇了。
      四奇中最小的一人名叫墨尘音,在习奇门术法同时,偏还要异想天开地兼修音声运化,听说正到了紧要关头,所以才在这时迟迟未至。不过四奇人人率性,墨尘音就算没到参悟所学的紧要关头,一时兴起了来一句不想去,在从小一起逃课打架的四奇内部言,也早就是司空见惯得不能再司空见惯了。
      当然,更司空见惯的,是四奇中入门最早的金鎏影,脾气最好的赭杉军,每年都会因了四奇中的另两奇而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毕竟六弦与四奇所学不同,年轻人聚在一起,难保不生出一二分的争胜比试心态,六弦中苍大出师弟们一大截,向来一言九鼎没人敢不听,倒不用太担心,可四奇中的那两人……
      “还好。”
      仍眯着眼的紫衣道子,抬头对着天空翻腾的云气,看着自己的师弟们从天而落,不禁便现出了连与他坐在一起的赭杉道长都未发现的宠溺淡笑,在心里对自己点了点头:“金紫两个久研云气运化之术。翠山行能在金道兄为应付紫荆衣招术布下幻阵时带着三个师弟避到最不危险的云上暂避……嗯嗯,翠师弟的这份急智,果然是能把我玄宗六弦中所有师弟妹们都照顾得好好的存在啊。”
      而与他对坐的赭衣道长,则一样有些好笑地摇头微笑着,想着对面的紫衣道人苍同样猜不出来的心思:“金鎏影好友今日准备教的术法,看来正好借这里品茗的机会教了个干净。这样很好,嗯,至少……不必担心紫荆衣修学中弄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改造术法,更不必担心它们会一点预兆也没有的……就飞向了吾与金师兄这两个同舍好友……的身上与房中!”

      二

      年年如是……
      葱郁岁月,
      谈笑无忧.。

      直到稚气不脱的五弦,也一个接一个地受足了三坛大戒,开始象大师兄苍一样讲经传道,三两结伴云游四境,也慢慢地各自都收了中意的弟子门人……虽然两百多年的道腊,在封云山来说,在六弦自己来说,都还仅仅是弹指一挥间的浮云。
      他们还有近两千年的岁月可以在一起。
      另一个山头的四奇,也以更另类的方式,完成了这两百多年浮云般的迁变——讲经打坐,云游出行,这些都是不能少的。
      只不过,惟一与他人不同的,是四个人同出同归,做什么也一个都不能少。所谓“背葫芦,戴袱巾,棕鞋布袜相厮称”,参学四方,捉鬼拿妖倒在其次,道术法阵杂学,却务求个般般皆能,不输与人。
      同修当友睦。
      而不拘一格相处着的这四人,更喜欢的却是相互吐着糟,相互盯着看,在作为道门弟子必经的求道之路上,或者说有缘一起同修的共同岁月里,说什么也不准有谁被时光、意外什么的给落下了。
      连最不好胜的赭杉道长,也年复一年,刻苦练着他的剑术法术,务求不至成为其他三人共同监督的好对象、好人选。于是各有所长,有人说可以相互协作,但实际中,以四奇的实际来看,四个各有所长的人聚在一起,后果则只是让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变得近于无所不通来。
      就如又一年茶会之期,沏出最后一杯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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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沏茶是件很奇妙的事。
      炉火,水质,茶叶来源,乃至现场的气氛,都会影响到最终的效果。人生于世,有万物相围绕,而一个成功的茶师,却须有无比宁静的心,我本无心于万物,眼中惟此一茗,一壶即是一世界。养气功夫若不到,那茶便也会无端损去几分的色香味。
      可仅有宁静,还是不够的。

      同心峰上谈笑的众人已不复少年,连年纪最小的白雪飘,眉宇间都多了几分成熟,虽然只是大男孩的成熟。翠山行早就如苍之愿成了师兄弟们的大管家,而一点,又成了宗主确定他有做内务的天份,最终将封云山大小杂事分派了许多给他的主因。
      “忙碍也是一种天命。”
      苍如是说,每每捧着茶,似走神似认真地看着一干三代弟子的修学。玄宗道统相授的第一环,大多以经师讲学为主,弦首那种爱好上测天机又常不自觉就神天外的天赋,差不多是经师必备的素养,影响所及,连他一手带出来的师兄弟,也被认定是经师的不二人选了。
      六弦的忙碍,不同于四奇。
      六弦沏茶的偏好,于是也不同于四奇。
      茶,沏的是心境,是道。

      “紫师兄,这样的煮法,会不会太燥了一些?”
      一人一炉,各人按自己想法,将一块块精致得让人喜悦的碧绿茶片,掰分成自己想要的等份,茶有蒸青与炒青两种制法,相应的,煮茗调膏清饮,也各不相同。俗世间千奇百怪的方法,正好借来作各自体悟道法的交流。几百年下来的茶会,饮的,又何止仅是茶水这般简单?
      道在人群,更在同修。
      所以紫荆衣的茶,和他个性一样分明生动,不遵常理。茶宜小火,他偏要相反,茶宜清淡,他偏要在茶饼里加了极重口味的调品,但重火浓汤,最后用酪奶勾欠,不白不青的一碗,却仍香味四溢,说不出的泌人肺腑。
      “燥?”捧着茶,却不打算和别人分享的紫荆衣,抬眼看天,似笑非笑,啜一小口,回味良久,才道,“茶这东西,总要什么口味都尝尽才是。它是天性极淡,但天性不外乎外缘,真到了无法淡下去时,由着外缘尝试一回不淡的感觉,那岂不也是无为无不为的真正大道吗?”
      “可是……”

      白雪飘与赤云染是极简单的冲泡法,沸水倾入,清绿的水面浮着同样清绿的尖叶。一样清香,但和紫荆衣的完全不同,这样冲泡的好处,就是完全不必要其他的烦琐。
      去烦去琐,是他们多年和大师兄苍学到的最多的东西,虽然,哪怕单纯听话如白赤两人,也每每会怀疑,大师兄要去的,更多的大约是会打扰自己神游天外时的……分神麻烦吧……
      可不论什么,一旦习惯了,就是认定的常识了,所以每年的茶会,四奇千奇百怪的随心作法,总归是让两人很是好奇一阵子。不过苍也从来不禁止他们的好奇,“喜欢就问吧,好奇总比不好奇好。”对于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妹们,弦首总是好说话得和师弟妹们对他的尊敬程度完全不契合。
      紫荆衣仍抬眼看天,不离手的羽扇指指点点:“天生五味,哪一味不是自然之理?非要去彼就此,哪里还是道门圆融之旨?”叉了腰还要再说,他身边的金鎏影叹了口气,适时打断:“好友,吾知你近来口味极重——上一趟往南方查事,水乡饮食寡淡偏甜,连吾与赭杉都颇难忍受,何况是你。不过你仅是一时好恶,似不必引申到大道圆融之上……”
      紫荆衣哼了一声,目光垂下,扫向好奇宝宝状倾听的白雪飘与赤云染二人,突然哈哈大笑,摇了扇子向金鎏影嘲道:“我引申了,你又待如何?”
      几百来年的朋友了,他自然知道,这个教师弟教弟子都认真得和木头有得一拼的大师兄,最怕的就是自己一高兴了就胡乱发挥误导同修。果然,金鎏影严肃点头,答道:“吾不能如何。不过……”顿了一顿,如紫荆衣所料一般,转向白、赤二人正色劝道,“入道之途虽多,然则中和守柔知雄守雌,总归是入道的基础。紫荆衣天性跳脱,与你等不同,他的茶道也只合适他一人,两位同修还请固守自家体知为妙。”
      紫道长的笑声,便有意无意地又放大了几分,带着那么点调侃,又带着那么点率意,甚至,很有那么一点悠然的意味在……
      白、赤二人也在点头,深觉有理之下,都转过去看金鎏影盏中的茶料。但落入眼里,却齐齐一愣,无他,金道长正襟危坐,神态与方才说话一般庄重认真,茶盏也捧得气势万千,宛如在大殿上答众弟子问一般。
      只是,只是……
      白雪飘张着口不知说什么好,连赤云染,也忍不住呻吟一声,苦笑不得叫道:“金……金师兄,你确定你沏出的……是可供饮用的茶料?”
      无他,奶酪盐巴,稞面椒芥,可谓五味俱全,五谷丰登——
      且不说桌上残料连远远闻着,都是那么一股子呛鼻的辣味,单说金道长手上这碗吧……不大的茶碗,极考较的青瓷制器,眼下已去了盖,金道长正捧着准备往嘴边送去。碗里也没别的什么出奇,只不过……
      浅浅一层汤汁下,是糊糊的几近凝固的一团,与其说一碗清茶,倒不如说是一碗面团更加合适……
      还是加料拼命调成重辣的那种!

      “为什么不是茶呢?”
      金道长反问得理所当然,解释得更加理所当然。只是,除了包括他在内的四奇中人之外,六弦也好,包括后来听了这些茶会趣事的其他同修也好,就再找不到一个人能当成真正的理所当然来看了——
      “江南回来,吾等想换换口味,吾这才发现,自己完全吃不得重辣。紫荆衣好友说得没错,人之所以畏辣,无外心为外物所转,是修身养性工夫不足所致。吾修道两百年,尚有这种欠缺在,岂能不竭力自匡?这味茶的煮法来自苦境,吾从紫荆衣处学来,倒是极能对治吾心念不坚之弊。”
      紫荆衣若听到,也会适时加一句:“赭杉与墨尘音,当时也道吾说得极是有理。”于是,金道长的解释,也就解释得更加认真,更加理所当然了……
      包括六弦在内的闻者,惟一反应当然是想笑,但看着笑呵呵摇着扇儿的紫道长,举止庄重得可比三清的金道长,如果在场则会大力帮腔的墨尘音道长,以及偶尔被墨道长鼓动着不得不点头称是的赭杉军道长——
      看着看着,那种想笑的感觉,不知不觉就变了,变成了一种大概可以叫羡慕的情绪。那种情绪,以至于很多年后,已是孤身一人的弦首,回忆起封云山已渐有些模糊的往事时,也能清楚地感受到。
      引动那情绪的,或许,是源于几人就算玩笑时也不曾失去的默契,或许,也是源于这四人之间另类却隽永的真正信任……当然,那一年的茶会上,能彻底体现这一点的,除了未来的双桥主的两碗性质相近原由各异的别出心裁的茶道外,还在于……赭杉军道长关于一碗茶的反应与赌约。
      至少对苍来说就是这样。

      三

      赭杉道长是个好人,每个玄宗门人都这么说。
      但同时,赭杉道长也是个很让人矛盾的存在。一个好人,配着认真勤勉等等好品质,再加上那么一点点的果断,这样的林林总总搭配在一起,有时只能会变成一个看上去不那么美好的字眼——
      一言以敝之,曰闷。
      这一点,让四奇中的墨尘音道长很郁闷。当然,墨道长郁闷的原因,和赭杉道长本人倒什么关系——也不是因为寂寞。公认的,玄宗最不知寂寞为何物的两个人都在四奇,除开紫荆衣,就只剩下墨尘音这个人选了。
      可是,不论是当年哪一代祖师爷别出心裁地弄出了四奇这样的称号,又是哪一代祖师,给入选为四奇的门人留下了各种千奇百怪的书籍和阵法——这两代的祖师爷,都一度成为墨道长心中腹诽兼吐槽生闷气的对象。
      做道长,是件多好玩的事!
      没错,好玩,回首往昔,墨尘音每每仰天长叹,恨不能时光倒转。十二岁上山,放着堂堂大少爷不做要做道长的墨道长,在最初的四年里,算是把这个字贯彻得周全到位得不能再周全到位了。
      到位到了——哪个同修只要听到一声墨尘音招牌似的爽朗笑声“哈哈哈”,再加上一声:“这位道友(壮士?爆)请留步,小弟吾近日有一件事苦思不得其解……”,第一反应,绝对不是留步,而是只恨步子太小而且为什么还要用迈的——才入门的年轻道子,基本只呆在封云山外围的观宇,想化光御风而行,这些和墨尘音差不多大小的师兄师弟们,可是没一个能有这个能耐……
      但天地良心,墨道长只是喜欢玩而已。
      而他喜欢做道长,最主要的一个原因,也就在于道门玄宗形形色色的术法,绝对、肯定、完全可以算是让他的玩能更上一层楼、更兼作梦也想不到!所以有道法用道法,没道法上改良,总归要认识的朋友有人场的出个人场,有气力的陪个现场,陪着他把道法当成心爱玩具来玩,把整个道观,当成少年人未泯童心的实验场。
      弹琴习武,在当时言,不过是他众多爱好中最微不足道、不足一提的存在。
      可这一切,在他十六岁那年一不留神玩过了头、用自己改造过的一把墨曲琴连砸带弹带震弹音声,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在玩得兴趣,蓦地从琴身里变出把墨曲剑,把年长他了近三十岁的一名总坛道子一剑柄敲下练武场的高台时……
      不幸……从此永远宣告结束了。
      那一年,墨道长成为四奇中最小的一个小师弟,搬去了封云山总坛四奇研学奇化之术的斋院,而他搬走离开的那个小小道观,据说就算在当家道长的大力压制之下,年轻小道子们的欢呼和喜笑声,也足足传了数十里山路之远。
      可彼之欢呼,代表不了此之顺心。
      因为墨尘音不过是喜欢玩了一点,而新成立的这一代四奇里,还有个看上去比他更能玩的紫荆衣。可那仅仅是看上去而已,喜欢玩,与完全不按牌理出牌,两者之间,毕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墨道长和紫道长,实际上关系很好——
      毕竟勉强能算是喜好相近的同类,同类易吸引,一起无视功师的授课满封云山疯跑却仍能稳稳地闯过一轮又一轮三月一小考半年一大试的特质,屈指算起来,除开他两人,全玄宗上下老幼道子们,可也还真找不出第三人了。
      可当俩个人凑在一起把能玩的玩法全玩遍了后……
      当功师看着俩人就头疼就无可奈何就索性不闻不问起来后……
      当两人的督管权被宗主英明及时地下放到四奇内部另两个以认真严肃勤勉方正著称的师兄手里后……
      当随师长出游一路上救病除妖从而数次面对百姓们感激大哭跪地不起的情形后……
      墨道长的玩心,便一日淡似一日了。
      或者说,通过这些年大玩小玩不计大小的诸多玩耍顺心的日子,为了好玩才来当道长的墨道长,真正地发现做一名道长,原来除了好玩和累了点之外,不好玩时也能让人开心到不忍放弃啊……
      所以,不知不觉,少年贪玩心性淡去,摇身一变,多年随性养成的洒脱不羁,隐藏在平和神态下的清峻认真,成了墨尘音道长新的真正的个性特点。
      墨曲一出净世尘。
      涤洗尘心,复我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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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从那个时候起就喜欢上了。不仅因为用琴砸人很好用,也因为是墨道长贪玩的少年时期惟一剩下的记忆与证明了。
      四奇中,会乐器的不少也不算多。
      说不少,四个人里能弹出曲谱弄出音声来的,总归是有两个人在。可要说不算多嘛……本来就只有四个师兄弟,除非他天天和另一名擅笛的同修赭杉军一人三化四化,否则怎么也掩饰不了偌大的院子里竟然只有两个人爱乐器的事实。
      那么……
      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墨尘音爱琴,而四奇同修虽好,可对音声修行有研究的却只有赭杉道长一人。于是赭杉道长的个性如何,沉闷还是活跃,也就确实和墨尘音道长密切相关了。可惜,这种相关,赭杉道长并没有主动意识到。
      “对面山上苍师兄那儿,人人都会摆弄这些,好友你何不索性去那里住上一段时日?”
      一次又一次,被墨道长逼着琴笛合奏,冥想啊、做阵法笔记啊之类的修行被打乱得一塌胡涂了后,好脾气的赭杉道长再刚毅木讷,也只有长叹息而婉转相劝了。不过,这样劝说的话才出口,往往不用等墨尘音反应,紫荆衣道长的扇子已气势万千地拍了过来——
      当然,是拍在墨道长的琴上。
      “我就说,你好心不会有好报。这两人除了阵法武道符法打坐定境咒法等等等等能有输有赢之外,在这个音律上输给苍也不知多少回了,你一把琴就能赶着他两人一起体悟进步?作梦吧你墨小四!”
      玄宗内部的门人,相互切琢是常有的事。师长们也提倡这样的比试,道法毕竟是活的不是死的。那么可想而知,同为玄宗后起材俊的六弦四奇之间,这样的友情对练也总是少不了。当然输赢结果也很正常——
      苍进玄宗最早,其次金鎏影,再其次赭杉军。余下的包括墨尘音在内的七人,总归要小上一大截。那么,这十个道子间的输赢,其实很大程度只取决于苍、金、赭三位道长之间的输赢机率了。
      可是……
      四奇必修的是咒法阵法和奇门之术,说白了,就是音律这玩意儿不是他们必修课。可苍那里正好相反,音律必修,可作为道门杀手锏的咒法阵法与奇门术,可同样也得必修。谁见过不会划符不会开阵不会来几句阴阳纳诀歌的道长呢?没吧……
      于是这输赢,可就真是未定之数了。
      所以墨道长对琴的爱好,和逼着赭杉军这个师兄一起练笛子的梦想,一大半是为自己,另一小半的一小半……其实也不能排除是想自家师兄们赢得多一点。
      哪个年轻人不好胜?
      这时的四奇,这时的六弦,还都正处在年轻奔放好热闹的岁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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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紫荆衣吼出那一嗓子后,赭杉军的练笛子,一段时间里,居然就成了四奇中头等的大事。连最方正严谨的金道长,也在沉思多日后,特地在墨尘音又拉着赭杉军去合奏时负手伫立听了半晌,最后正色点头,下了结论:“师尊们最近布下的阵法典籍整理,宗门杂务,便由吾一人去做了吧。赭杉,你音乐颇有天份,便陪墨师弟认真研习了吧。音律虽非吾等必修,但以音化形入道,也是一大法门,年年都这么输下去,未免太有些失颜面了。”
      “好友,连你也这般说……可是,吾哪里有天份?吾若有天份,也不会与你同列四奇这中了。”
      赭杉道长破天荒地反驳了一句,无他,多年相处已习惯了。四奇中最讲理的,只有他自己和金鎏影。所以要讲道理?两个师兄自己相互慢慢讲吧……虽然各种不讲道理的情形出现,都是另两个不讲理的师弟惹出来的……
      “你若无天份,便无论如何也吹不响。能吹响便为天份,赭杉,莫要让吾三人失望。”
      金道长严肃说完,转身便出门去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毕竟是极累极烦极重的选择,他不敢不抓紧时间,连身后突然爆出的两声惊天动地的大笑也不管。赭杉军无语目送他远去,转头看向笑得直不起腰的墨尘音与闻声赶过来看热闹的紫荆衣,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能吹响就是天份,这话倒也不错,至少,金鎏影这好友自己,便似乎和音声之道有仇,一把长笛在手,往往能裂石遏云——裂的是笛身,遏的是路过者的耳朵听觉,效果堪比苦境佛门传说中的狮子吼。
      总之一句话,赭杉道长认命地练起了笛子,然后,慢慢地,和墨尘音道长一样,成了四奇中兼修音律而且效果相当不错的异数。
      这和他后来不得不认命研究茶道到底是什么,倒颇有几分异曲同工的相似……大约也是多年之后,六弦之首苍,仍对那一年的茶会记忆犹新的某个原因吧。

      四

      那一年茶会提前在早春,谷雨还早,新茶才吐出了嫩芽,所以饮的全是上年的茶饼。
      之所以会提前,是自去年入冬以来,道境各地莫名地不大太平,震毁疫瘟,一场接着一场。作为道境最老的道门玄宗,门人众多,懂医术的人也不少,自然没办法袖手旁观。
      “到谷雨时节,不知还有几人留在封云山?”连六弦中年轻点的白雪飘、赤云染、黄商子三人都接连出山了几次山,茶会改期提前,已是必然的选择了。
      其实在乎的不是那么一盏茶,在哪儿不是个喝呢?只是平时都耽于修行的好友们,一年总得有那么一次无拘无束的时候吧?何况,习惯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一旦形成了,只要想到会被打破,任谁都会不自在很久。
      所以同心峰上,破天荒第一次在初春残雪未尽、一山桃林未吐蕊时,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玄宗门人,同修好友。
      等到六弦四奇聚首,紫道长和金道长学着苦境的法子,弄出那么两碗前所未有的重口味茶饮时,能聚的同修大半聚过了,道境各地的情形也越发不乐观。九人谈笑交换心得之余,连紫荆衣,神色也隐约显出了不同以前的忧虑沉重。
      而且……
      弦首虽不是记忆力很好的人,也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但四奇该是四个还是三个,这一点上,他到底还能记得住。
      所以大家三三两两说话时,他一边慢吞吞地等着茶水沸开,一边慢吞吞带了点好奇,随意向赭杉道长问了起来:“金道友与紫荆衣,外加上赭杉你,又只有三个过来了……三缺一可不是好习惯。尘音那孩子呢?虽说这百多年越发转了性子,但一不留意,这孩子还是飞扬率性得可以啊。”
      他与赭杉性子相近,有机会见面,闲话也就稍说得多些,赭杉军也不隐瞒,认真答道:“墨师弟不会缺席的,而且他一直盯着我问茶道心得,说今天一定要和我赌上一赌。”
      “赌?”
      “是的。吾不肯学点茶之术,以为过繁非道;又曾规劝紫师弟,莫要多用那什么苦境茶饮泡法;而墨师弟一概不肯赞成,认定清静只是道之一体,就如清饮法并非茶道全部,所以这次过来,他偏不与吾等同行,说要送吾等一个出乎意料的大礼……”
      “墨道友或是与你说笑,呵呵,同修之间,还论什么大礼不大礼?”
      苍这个礼字出口,赭杉军突然咦了一声,目视前言,看表情极是意外——
      而苍是愣了一会后,才想到转头往赭杉目光投向的方向看去。但是……只一眼,一眼之后,他蓦地一轩眉,站起了身来。
      “桃花?这个时节,桃花怎么可能盛开……”
      封云山玄宗只是道门,并不是军事化的江湖组织,谈不上什么戒备森严。而入冬来道境不太平,封云山便也跟着发生了好几起被外敌骚扰的事件——
      据师长们说是空间有了莫名的裂缝,一些不属于苦集灭道四境的外来魔物,趁机过来兴风作浪。所以,虽然没明说要提防外敌,但这地处总坛的山峰上会突现异常,一时每个人心中都是一紧。
      “众人退至我身后。”苍道长一声低呼,随意摆在石桌上的拂尘,闪电般被他握入手中,一瞬间的表情,严峻里带着肃杀,哪有半分方才慢吞吞的闲适?
      五弦应命往弦首这边来汇合,一边紫荆衣本也跳起了身,但扫了眼飘荡飞洒的花瓣,反而似笑非笑起来。金鎏影抢上半步护在他身前,掌上的云龙劲气凝而不发,却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低低嗯了一声。
      赭杉军低头,一朵浅红色的桃花正落在他足边,犹带浅露,仿佛吹口气就能化为水滴。他一边提气戒备,一边回应弦首道:“有人扰乱?”大红道袍袖角一拂,整朵桃花便被他卷入了掌中,跟着,这个两百多岁了仍是一张正气盈沛娃娃脸的赭杉道长,便是罕见地皱起了眉峰,拧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他在叹气。
      “墨尘音……”
      仿佛回应赭杉道长这一句难得拖了长长尾音的呼叫,铮铮数声,同样拖了极长尾音的琴弦散音,从众人身后突如其来地迸了出来!
      这是一片桃林,不过原来没有吐蕊,现在却大片桃瓣飞飘。
      众人身后除了林木本无其他,如今,随了琴声,如雪销水,桃林一角慢慢地融了开来,树身木石,甚至一点点未化的残雪,由清晰而模糊,再由模糊而扭曲,似乎眼前只是一涨清潭之水的倒影,被某个顽皮的孩子重重投入一块石子,于是,一切都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也的确是另一般景象!
      “好友,你说呢?”
      想是为了掩住烹茶时的水气,不大的空地上盖了一间不大的竹棚。已沏好的清茶搁在棚前桌几上,桌几边是一个蓝色衣袍的道者,同样蔚蓝的头发,松松挽了道簪,一柄蓬松的拂尘,被他反插在背后,拂尘与鬓角蓝发紧紧挨着,别是一番道气盎然的出尘飘逸。
      琴在几上,却不再抚了,道者左手五指虚按住琴弦,止了袅袅余音的荡漾,右手一抬,向前方林中的九人一示意,再作了个请字的手势,显是相邀九人过来品他刚刚摆毕的茶盏清饮。
      这道者,自然就是墨尘音了。
      桃花飞扬,虽然明知是幻术,但配着搭建竹棚的新竹清香,道者平和悠闲得无复以加的微笑,以及尚似在四下回荡的琴声,一切的一切,恍如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定中禅悦,美好得令人连稍高声回答一句都复不愿。
      有人上前,紫色道服,同样的一琴一拂尘,自然是六弦之首苍了。他上前,取一盏一饮而尽,再一问讯,笑了一笑,点了点头,复又退回原处坐下,横琴于膝,泠泠叮叮地弹将了起来。但闻音声幽远,平和中又极有豪气,众人又一愣间,啪地一声,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手,高声吟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好,苍道友,虽然吾最不喜欢音律,但你这一曲,却没由来地教我紫荆衣爱听!”
      赭杉军已先一步行了过去,随后紧跟着的是金鎏影,两人也是一人一盏,墨尘音看向二人,突然极有含意地笑出声来,问道:“赭杉师兄,请问,到底什么才是茶道?过繁果然非道么?”
      金鎏影早抢先退了回去,目不斜视,似乎未听到墨尘音与赭杉军的对话一般。早在赭杉道长由半个音盲被墨尘音硬是逼成了行家里手,四奇之中早有了共识:只要是墨尘音想做到的,干脆不闻不问来得好,因为迟早会有达成的那么一天。
      更何况……是缘份也好,天性互补也罢,每次被逼得哭笑不得的总是赭杉军,他金道长,也落得个身在局外安静看天——就如紫荆衣的脾气大多是冲他发一样。
      其实这样安静看天,也未必不是同修好友的情谊的一种体现嘛!是好友,才能这般随意随性,相互取长补短。
      赭杉道长只沉思,山风阵阵,掀动着他的赤红道袍,比漫天桃红更加夺人注目。就在五弦中有人开始想笑时,便见他极严肃地一揖到地,向墨尘音道:“吾知道好友的用意了。心能转境,境也能转心。便如同样是一杯清茶,既没有金道兄与紫师弟的随性而为,也没有苍道兄的括大道于无形,但惟是以境契乎风景,又突如其来如临济棒喝,故吾辈虽自矜道心坚固,终也不知不觉被引入局中。”
      墨尘音呆了一呆,张口想说,又拼命忍了回去,只听赭杉道长一字一顿地继续往下说着体悟——
      “道境纷扰渐多,吾辈若单求简约,将来未免会自误误他。墨师弟,还有众位道友,赭杉军今日能契道悟于万一,俱是得力于这区区一杯茶饮。吾无以为谢,来日方长,明年的谷雨,道境复宁,吾必将手沏一盏,以谢墨师弟对吾的接引之功!”
      那一日风声的确很大。
      所以,躲在人群后的紫荆衣,以扇掩口的低笑声,被山风吹得很轻易就散了,而墨尘音哭不得笑不得的神情,也被山风拂起的桃花幻影,轻易就掩饰在淡定如仪的道者飘逸风范之下了。
      而金鎏影似乎有所悟的念头,也在紫荆衣死盯着警告的神情下,终于咽了回去,在以后,也再不曾说过,只低低地也笑了一声。
      是昨日吧?誉写道经稍迟了些,他与赭杉回来时,道院中烛火已全部吹息了。二人从后门悄悄入内,却听得暗夜之中,两间窗棂相对的道舍房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传出着闲聊话语——
      “明日茶会,吾定要设法别出心裁一回。”
      “为何?”
      “二百多年的茶会了,总归得有新意一回。别人的话,吾不知其偏好,可赭杉师兄,让他大吃上一惊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为什么要让他吃惊?”
      “为了……好玩!吾很多年不曾玩了,而不久后,四下奔忙,吾等四人,能长期作伴修行的日子只恐也不多了……”
      “哈!若如此,我四人就约定,将来能成仙道就共成仙道,若成不了仙道,便归葬一处,死后也落个热闹,如何?”
      “耶,紫荆衣你有此意,墨尘音岂有不奉陪之事?不过金师兄与赭杉……”
      “哈哈,你我去了地下,他二人世寿尽时,岂有不跟来之理?一世人一切兄弟,谁又能落得下谁去?”
      “不如干脆再加个约定,吾四人将来不但要共聚地下,将来,还要共修个鬼仙之业,百年千年万年,一直就这般下去可好?”
      “生不能成金仙,死也要成鬼仙?哈,墨小四,你都有这个豪气,吾紫荆衣又岂会说一个不字?”
      金鎏影便与赭杉军默默站在院中,直到两间房里的对话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终变得悄无声息。许久,一天星月下,金鎏影分明听到,向来不大说话的赭杉军,低声轻接了一句:“那么便这样……若不能同归仙道,便将来同葬一处,自死地终,亦自死地始……可好?”
      可好?
      当然……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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