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阿瑞

1、第一章

　　腊月二十三
　　年关将至，又到了回家的时候。
　　凌山上，大雪接连下了三天，天地万物被一片银白色笼罩。在半山腰的龙吟山庄，已看不见屋顶的灰瓦，只有红墙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分外鲜艳。
　　傍晚，山庄中已点起了灯火，端着菜盘的杂役和穿青衫的帮众往来穿梭，该用晚餐了。
　　李钟搓着双手，在大门门廊下走遛儿，时不时地开门向外看看。他是个身材矮小的老人，还微微有些罗锅，所以显得分外的没有精神。
　　昨天晚间，山下升起一道焰火，在半空中幻化出长剑的形状，正是天龙派传讯的信号。眼见天色又暗了，上山的人却还是没见踪影。
　　“钟叔。”身后的叫声让李钟吓了一跳，地上厚厚的积雪掩盖了来人的脚步声。一个鲜红的身影奔入门廊，风帽一摘，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
　　李钟也笑了，他半是疼爱半是责怪：“阿芳，你怎么跑出来啦，快去吃饭。也不打把伞，好好的新衣服….”
　　卢芳毫不在意地原地跳跳，抖落身上的雪花，冲李钟皱皱鼻子：“抠门儿。越老越会算计。”李钟哭笑不得。
　　卢芳把大门拉开一条缝，探头向远处张望。李钟把她拽向身后：“风大，吹跑了你。”卢芳叹了口气：“您说他今儿晚上能到吗？”
　　“他？‘他’是谁啊？”李钟关好门，笑道。
　　卢芳的脸微微有些泛红，眨眨眼睛，反问：“您等谁呢？”
　　李钟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雪大，上山的路怕是不好走。估摸着得入夜才能到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半夜。开始还有几个年青人坐陪，卢芳吃完饭也溜了过来。谁知道没人能熬过李钟去，等到一更，渐渐的都哈欠连天。李钟连笑带骂赶他们去睡觉，自己守在门房里，温了壶老酒，慢慢咂着。
　　不知不觉过了三更，连李钟也是昏昏欲睡。门外的动静突然把他吵醒。没等回过神，大门已经被擂响了。李钟赶紧趿拉着鞋跑出屋去。打开门，一阵狂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把他带了个趔趄。门外明晃晃地十余支火把一拥而入，纷纷杂杂，说话声、马嘶声、车轮滚动声混着风雪呼啸声灌满了耳朵。
　　“怎么这么多人？”李钟暗想。他眯着眼睛瞧去，居然没几个认识的，不由得心有点儿慌。两个抬着箱子的人觉得他碍事，吆喝：“借光，别挡道..”李钟抬脚往箱盖上一放，“砰”，箱子掉在地上，差点压住一个人的脚。那人开口就是京片子：“你奶奶的….”
　　李钟更觉得不对，这么多年了，在天龙派，没人敢对他说话带一个脏字，他伸手向那人胸口按去。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拉住李钟的胳膊。李钟转头，看见身后一个人身穿皮袍，肩背长剑，脸上挂着温厚的微笑。“钟叔，是我回来了。”

　　秦杨把手巾浸入热水投了投，捞出拧干，铺到脸上。李钟捧着碗热茶，在旁边等。看秦杨洗完脸，把茶水递上去，又眼巴巴地看着他喝下第一口。
　　秦杨笑了，说：“钟叔，您还把我当小孩子呢。”李钟有些不好意思，“一年啦，看见你我高兴。”
　　秦杨身上的皮袍已经换成一件青色长衫。他拉着李钟走到桌前坐下，问：“师父身体挺好的？”
　　李钟点点头，“好，掌门这一个月闭关修炼，明天就该出来啦。还好你及时赶到。”
　　“我又是最后一个？丁锐已经回来啦？达叔呢？”
　　“小丁三天前就到了。老高昨也回来了，就等你。”李钟笑得温暖，“阿芳等了你一天了，刚去睡。”
　　秦杨也笑笑，转了话题：“师父明儿一出关，就得劳他看病呢。我带回来那个人病得可不轻。”
　　李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瞧你都带了些什么人回来啊，乱七八糟的，又是锣又是鼓。吓了我一跳。”
　　秦杨说：“这是个戏班子。我在上山的路上遇见的，本来他们打算去乌镇，有人请他们过年唱大戏。谁想到翻山时被大雪困住，班子的角儿也生了病。幸亏是遇见我，要不然，得死在林子里。”
　　“你等着挨骂吧。私自把外人带进山庄，看掌门不打你几十板子。”
　　秦杨脸上仍旧笑嘻嘻，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怵，说：“大不了让他们过年白唱几出，我不能看着那一班子人死不是？”
　　“唉，你啊，真是滥好人。挨那么多打老是不记得。”李钟脸上带出三分埋怨七分心疼，他站起身，“我去看看那个戏子吧，大过年的，别死在这里。”
　　“好，我陪着您去。”两人相跟着向后院走去。

　　北跨院里乱成一团，只见人影在几个屋间进进出出，象没头的苍蝇。“哗啦”一个箱子推倒在地上，散落了几把胡琴。马上有个尖细的嗓门骂起来：“踩！往哪儿踩！摔坏了琴，卖了你也陪不起！”
　　秦杨拉住一个人，问他：“刘班主在哪个屋？”那人怀里抱着一扎长枪，磕磕绊绊地，朝门口围了一堆人的屋子努努嘴：“那边儿。”秦杨走过去，屋外的人见是他，恭敬地闪开一条路。
　　屋里刚生了火，还没暖透，带着几分寒意。仅有的两个碳盆放在床边，隐约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刘班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子，此时正愁眉苦脸地在床前坐着，见到秦杨，赶紧跳起来，躬身叫：“秦大侠，秦大侠。”
　　秦杨摆摆手，介绍：“这是钟叔，他来看看病人。”“是，是。”刘班主腰弯得更深，“钟大侠，钟大侠。”
　　李钟哼了一声，没理会他。俯身把病人身上的被子往下拉拉，吩咐：“把蜡烛拿过来。”
　　蜡烛照亮了床上的那张脸。李钟暗中吸口凉气，手微颤，一滴蜡油滴落，掉在那人的额上。那人呻吟了一声，皱了皱眉，却没有睁眼。
　　秦杨也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刘班主口中“名角儿”，但见清凌凌的一张俊脸泛着嫣红，蛾眉半扫，唇色如水，一袭长发在枕边散落，竟象画中的人物，比寻常女子还美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