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云起》江洋

18、新衣

　　正午阳光灿烂，小狗坐在花坛边，紧张地望着木屋门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凤知手持匕首，怒气冲冲地瞪着林泽仁，林泽仁双手环胸，傲然与她对视，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胆怯的寒气。

　　“怎么样？”
　　“不！”
　　“真的不？”
　　“哼！”
　　“你可别后悔！”
　　“哼！”
　　“好样的，你等着瞧！”
　　凤知转身进了新木屋，林泽仁转身进了旧木屋，两人同时呯地一声关上了门，小狗焦急地在两门之间转来转去，连声呜咽，又用爪子挠门，却没一个人理它。

　　盛夏之时，天气闷热，好不容易等到傍晚，夕阳落山，和风微拂，林泽仁出了门，带小狗一起去瀑布下洗澡，细白的瀑布飞流直下，薄薄的水雾使周围数丈之内都清凉宜人，小狗狂吠着猛冲过去，哗啦啦溅起一片水花，疯狂地在水面上刨了一个来回，吐出舌头，惬意无比。
　　山谷里天黑得早，四面的高山挡住了光亮，这僻静的崖底很快便隐在了黑暗之中，林泽仁脱了衣服，扑嗵一声跳进水中，清凉的潭水瞬间洗去了全身的燥热，简直太舒服了。
　　他在水中游来游去，小狗亦兴奋地转着圈子，昏暗中两条灵动的影子在水中不停晃动，搅得数丈方圆的水潭银波荡漾。
　　突然，一道人影沿着灌木丛悄悄掩近，林泽仁一个深潜，悄无声息地从岸边一块巨石之后冒出头来，冷静地抓住了自己的双刃刀，目光炯炯地盯着树丛。然而接下来的发现使他犹豫不决——来的人居然是凤知。
　　她来做什么？哼，一个大男人在洗澡，她一个姑娘家来做什么？
　　林泽仁甚感头痛，自从凤知住在这里，他实在有诸多不便，从前山中只有他一个人，盛夏之季经常赤身裸体地在林泉中游荡，既舒服，又省事，还节约了衣服，即使后来有了小狗，也没什么变化。现在凤知来了，他再不能如此放浪形骸，不但衣服要穿得严整，连洗澡都得等天黑了才能来，以免万一被凤知碰到了尴尬。
　　唉，真是不方便！
　　可没想到凤知居然主动找到这里来了！她要干什么？
　　林泽仁冷冷地盯着凤知，只见她轻轻地摸到他放衣服的地方，将他的旧衣团成一包，拿起就走。
　　“喂！”林泽仁再也沉不住气，难得地主动出声——他现在就这一身衣服可穿，被她拿走了，一会儿难道光着身子出去？
　　凤知也不躲藏，笑嘻嘻地回头看他，林泽仁身体隐在大石之后，只露出头来，恼怒地道：“把衣服放下！”
　　“再问你一遍，怎么样？”
　　“不！”
　　“真的不？”
　　“哼！”
　　“你可别后悔！”
　　“哼！”
　　凤知抱着衣服转身就走，林泽仁气得右手猛击在岩石上，坚硬的花岗石被拍崩了一角，碎石溅在闻声赶来的小狗身上，痛得它呜嗷乱叫。
　　“你干嘛打狗出气？”凤知不高兴地转身回来，林泽仁后退两步，半身浸在水里，凤知干脆直直走到水边，林泽仁只好扑进水里游远，小狗爬上岸来，亲热地围着凤知摇尾巴，弄了她一身的水。
　　林泽仁恼火地隐在崖下的阴影里，目光森然地盯着凤知，凤知假做无辜，专心致志地逗狗玩耍，水边清爽宜人，她倒也玩得开心，全不在意时间之过。
　　终于林泽仁忍不住了，怒声喝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耶？我能怎么样？我只不过要你刮刮胡子，穿上新衣而已啊，这样很过分吗？”
　　“不！”林泽仁觉得自己已经够退让了，凤知实在多管闲事，他一个人生活得自由自在，旧衣虽然破，但洗得很干净，胡子虽然长得乱蓬蓬，但那是他的胡子，她管得着么？！
　　非逼着他刮脸换衣，说什么有了新房子就得有新形象，真是岂有此理！
　　凤知也不着急，笑逐颜开地逗弄小狗，难得把这怪人气得火冒三丈，她实在很享受这种成就感哩。
　　林泽仁别的好处没有，耐性绝对是一等一的，全身泡在水里一动不动，夜色越发深了，崖底变得漆黑一团，凤知凝目看去，竟然都找不到他的藏身之处，暗自佩服，笑道：“你就这么顽固么？”
　　林泽仁不语，心道：“我顽固？你比我还顽固！”
　　“不就是修面更衣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要你一块肉。”凤知谆谆劝诱。
　　不行就是不行，我自己的事自己还做不了主么？林泽仁坚持到底。
　　“你瞧瞧这身衣服，穿了几十年了？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几十年？他还没有几十岁呢好不好？
　　“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没办法，我只好帮人帮到底了。”凤知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咦，她要干什么？林泽仁瞪大眼睛。
　　火光一闪，映红了凤知笑眯眯的俏脸——她！她点火把旧衣服烧了！
　　林泽仁气不打一处来，暴喝一声，大片水花剑一样飞过去，凤知惊叫一声，被浇得一身透湿，燃得正旺的火焰也被扑熄了。小狗汪汪大叫，用力抖动浑身的毛，把水甩干。
　　“哈哈哈哈……”凤知惊讶过后，放声大笑，转身纵跃而去，笑道：“衣服我给你留下了，早点回来休息。”
　　等她去得远了，林泽仁咬牙切齿地爬上岸来一看，旧衣服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无论如何也不能穿了，哼，这个疯丫头！再一看，旁边还放了一套全新的衣裳，却是凤知带来的。
　　呸！就不听她的！林泽仁愤怒地一脚把衣服踢飞，转身向山上奔去，他赤身来去惯了，丝毫不以为碍。
　　来到他练功的山洞，清亮的月光下一套崭新的青衣赫然在目——凤知在这里也放了一套新衣！
　　唉，林泽仁颓然，坐在洞中运气——不是练功，只是恼火，心气不顺。
　　为什么非要改变他的生活？为什么非得干涉他的习惯？这个可恶的女孩，年纪小小，便这么婆婆妈妈的，什么都要管，她又不是他什么人，凭什么？
　　更可恶的是他竟然处处受制于她——杀人不眨眼的林泽仁，竟然对这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束手缚脚，总是落在下风，这究竟是怎么了？不对劲，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为什么她来到他的禁地之初他没有杀了她呢？其实根本都不用他动手，只要放任她沉醉在有毒的花香里淹死在水里，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可他就是百年不遇地发了善心，把她拉上了岸……事实证明强盗是不能发善心的，唉，冷血杀手第一次救人，便沾上了一块甩也甩不脱的牛皮膏药……
　　惨痛的教训啊！林泽仁痛心疾首。
　　然而……想着她的哭、她的笑、她的活泼娇俏、她的粗心大意，她的温柔细致，她的果断坚决……林泽仁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心里的怨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咦，奇怪，谁生气来着？为什么生气来着？真是好笑，不就是换换衣服刮个胡子么，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他真是疯了，被凤知这个小女人给逼疯了，竟然失去了一惯的冷静。什么时候，她已经开始左右他的心情了呢？林泽仁有些惶惑，这种状况是好还是不好呢？
　　他分辨不出。
　　天亮的时候，林泽仁穿上新衣，一件一件，里外全新，都是凤知亲手缝制的呢，她用了快一个月的时间给他做好了三套新衣，细细密密的针脚，得用多大耐心才能做好啊……是专门为了他做的，而他竟然不肯穿……
　　林泽仁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并且……似乎有点对不起凤知，人家费了好大的心力为他做新衣，好言好语地劝他换上，而他居然对她恶语相向，这个，这个，林泽仁似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良心，但现在他真的很愧疚。想了想，他抽出自己的随身匕首，按在脸上，慢慢划过。浓密的黑须纷纷落下，他刮得很慢，手却异常坚定，是的，他愿意顺从凤知的意思，剃去长了数年的胡须，露出本来面目。

　　凤知做好了早饭，摆在石桌上，扶着那张巨型青石搭就的石桌，她想到这是林泽仁找遍了雾灵峰周围数条峡谷，才找到的几块漂亮大石，都已被岁月及溪流冲刷得清洁平滑，难得又恰好能够组合成一座平整的石桌，实在是难得的巧夺天工呢。
　　凤知微笑起来，清晨的风吹动她的衫子，青山之下，木屋之畔，人美如花。
　　突然小狗汪汪叫了起来，凤知一转身，就看到石台边站了一个人。
　　咦——这是——林泽仁？！
　　一袭青衣，长身玉立，头发扎成一束，脸上干干净净——骤然没有了那密不透风的大胡子，竟然看着挺陌生呢。嗯，面目算不得英俊，倒也端正，五官硬朗，富有男子气概。
　　凤知盯着林泽仁看了半天，心中满意，突然想到自己一个女孩子直直地瞪着人家一个年轻男子评头品足，似乎很是失礼？
　　不好意思哦，凤知脸红了。
　　林泽仁亦很窘迫，虽然面无表情，其实连身体都僵硬了，在石台边呆站了半天，才走到石桌边坐下，被临时用来做石凳的大石硌得屁股疼，心想今天要再出去寻找合适的石头来做石凳，嗯，得找样子差不多的一对才成，两个人都得有得坐啊，或者应该多找几个？会不会有客人来呢？
　　他想到宁浩，突然想起再过一两个月得去看望他，说不定他的孩子已经平安出生了，咦，宁浩说要当他孩子的干爹，那他是不是也要做宁浩孩子的干爹？
　　他心里想着事情，便不那么紧张了，凤知也回过神来，喜笑颜开地盛了饭给他，小狗犹犹豫豫地靠过来，嗅了嗅林泽仁的手和脚，没错，主人是没换，可是外形换了，瞧着怪不顺眼的……
　　凤知可觉得顺眼得很，早该如此嘛，清清爽爽的，看着多么端正磊落，虽然比不上自己的父亲潇洒，也比不上云从龙英俊……咦，怎么又想起他了？不是说好不再想的么？唉，算了，再过些日子慢慢会忘了他吧，毕竟曾经深深喜欢了那么久的人，甚至想过非他不嫁呢……
　　不过，很奇怪的，现在想起他，已经不会心里很痛了呢，看来在山里住一段是个明智的决定，凤知微笑起来，心情舒畅，又偷眼看了看林泽仁，暗想：原来他这么年轻啊，一直以为他比自己大好多呢，说不定快有父亲那么大了，谁知才不过二十多岁，看起来跟云从龙差不多大吧？
　　奇怪，怎么他们的武功都那么高呢？明明她才小了没几岁，身手却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真是不公平，凤知有点愤愤不平，其实男女体力本来就有差别，更何况云从龙出身名门，天份极佳，从小受高人指点，在小一辈子弟中，向来都是矫矫者之一，与武林盟主薛宋的独子薛乘龙一起，被称为“武林双龙”。
　　林泽仁却是从幼年即被残酷训练，尝尽了无数苦头，杀死无数对手，一路浴血，这才挣扎着活到今天，能有现在的超强身手，其中艰辛一言难尽。
　　凤知从小爹疼娘爱，练功随性而不刻苦，偏生根骨上佳，运气不错，行走江湖至今，也算一帆风顺，从未真正遇到大的挫折，客观上讲，也算命中有福。
　　可惜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觉得自己家世武功一无出色，什么也比不上人家，更因为出身的缘故不得不与挚爱之人分手，唉，想起来就心酸难过……
　　不想了不想了，凤知吐一口气，望着朝阳用力展开笑容——太阳升起来了，又是新的一天，什么事不能解决呢？天地之大，四海无涯，犯不着为儿女情长的事久久郁闷，瞧，四野生机盎然，只要人活着，就有的是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有希望，是不是？
　　她心里百转千回，终于重归开朗，笑容灿烂得比过朝霞，连小狗都得到了温柔的爱抚和超大份的食物，满意得口水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