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王小团儿

36、誤終身

　　自郭心玫的快件寄出已經大半月有餘，卻始終不見有什麽消息。劉美夕幾乎忘記了自己這段時間是怎麼熬過去，又是怎麼天天在等待仿佛還在天邊的回音。
　　上次因為白可的事情跟家裡鬧不愉快以後，劉媽跟劉俊的話似乎少了很多。整天的就只有沉默，上學，放學，打工，做飯，吃飯，睡覺。
　　劉俊照樣打他的遊戲，只是左一峰再也沒有來過。
　　劉美夕已經不想去管這些。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只曉得等的木頭人，每天沒事做的時候總會找個藉口守在電腦前面，或者是沒事就去看看郵箱。偶然間發一兩條短訊給郭心玫，得到的還是毫無進展的回應。
　　這是這個死氣沉沉的家裡面，她唯一藉以逃避的東西，然而竟不能夠給她絲毫的安慰。
　　於是她感到窒息，想要往外跑，雖然外面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但至少能憑藉喧囂的人聲，抵擋一些不知什麽地方湧起的空虛。
　　劉美夕出門前，拉開鐵門后頓了頓，說：“我出去了。”
　　沒有人回應。劉媽在廚房忙碌地揀菜，頭也沒有抬，劉俊則還是關在房間里打遊戲。
　　沉默了片刻，劉美夕背上書包跨出大門。
　　鐵門發出重重的一聲響。
　　春天已經張揚在各種大街小巷。這個季節的廣州暖的意思也已經很明顯，到處都是一片漸漸轉熟的初綠，纏綿著泥土氣，順著所有的建築攀援，肆無忌憚地上升。
　　原本是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劉美夕不知道爲什麽會不由自主地又走到郭心玫家的路上去，仿佛只有到那裡才會得到一些什麽消息。
　　沿著樓梯走上去的中途劉美夕有過一點猶豫，好像期待著什麽而又不希望自己看到的又是一片空白所以不願意前進，但最後還是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郭心玫家的門口。
　　大門居然沒有鎖，劉美夕可以很清楚地聽見客廳裡傳來的說話聲。本來想敲門，郭心玫在裏面很大聲地說：“這又不關你的事！”讓她縮回了伸出去的手。
　　“我這還不是為你好。”客廳里有一個中年男人說道。
　　“你哪裡為我好了？”郭心玫反駁道，“你只是爲了你自己好，你想把我快快早早地嫁出去，給你騰出這個家，你好去找你的小老婆。”
　　“你這話是怎麼說？”男人語氣明顯有點不悅，“有你這麼對爸爸說話的嗎？你都這個年紀了，嫁人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麼？”
　　“自從媽媽走了，你從來就沒有真的關心過我，現在怎麼反倒熱情起來了？”郭心玫說，“你放心，我絕不添你的堵，該嫁我會嫁，該走我會走，你以為我很想留在這裡等後媽過門？我自己出去找工作，自己養活自己，我又不是離了你就不行。”
　　“你從小逞強，女孩子逞強有什麽好。”男人說。
　　“難道還有什麽人能幫我出頭不成？”郭心玫反唇相譏，“我雖然是個有爹生沒娘教的，可也不能看著自己被人欺負，我能出落成今天這個潑婦的樣兒，還要多多感謝你才是。”
　　“誰欺負你了？”男人說，“有你吃的有你穿的，現在又給你找了個能嫁的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我虐待你了？”
　　“這倒不敢。”郭心玫冷冷地說，“說的真是的，有我吃有我穿，我現今還吃著你的用著你的，本不該有什麽抱怨。只是這些事情，我便是出去做個情婦，也能吃的比現在好用的比現在好，不是麼？”
　　男人沉默了半秒鐘，重重地不知道把什麽東西砸在了地板上。
　　“那你出去做你的情婦！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人肯要你！”
　　“那我現在是不必的。”郭心玫語氣里依然很平靜，“我的小說出版了，版稅加上稿費，怎麼也夠我吃一陣子。再說了，多虧您給我找了個好歸宿，過不多久等我嫁過去了，吃住多半也是不用我操心的，我只安心寫我的小說就好。您也可以在這個家裡跟新老婆歡歡喜喜，不必面對我這個拖油瓶憋氣。”
　　“那你給我快點滾！”男人吼道，“最好明天就滾！省的我看著厭棄。”
　　“您看著我厭棄，我看著您也就未必痛快了。”郭心玫駁嘴道。
　　響亮的一個巴掌。
　　然後劉美夕聽到怒氣衝衝的腳步聲往門這邊走來，於是趕緊躲上樓道。她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快步從大門里走出來，一轉眼便在樓梯里消失不見了。
　　確定那個男人已經走遠以後，劉美夕小心翼翼地拉開門，走進屋，然後輕輕鎖上。
　　她走向客廳。
　　客廳的門敞開著，落地窗的窗簾拉得很死，透不進一點光。她看見客廳的一個角落里，郭心玫坐在地板上，把頭深深埋在手臂里。
　　牆上郭太太的遺像特別醒目，黑白的，沒有一絲生氣。
　　地板上是碎成一地的玻璃渣子，一隻原本應該很漂亮的玻璃杯，如今四分五裂在地中間不成樣子。
　　劉美夕站在客廳門口。她看著郭心玫，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那樣的她。在她記憶里那個昂著頭帶著點傲氣和霸道，焦糖色大捲髮高跟鞋的女子，如今蜷縮在那個沒有光的角落，像一隻受了傷的小野獸。
　　她的身形因為縮成一團而顯得特別瘦小。劉美夕這才意識到她原本是個嬌小的女子，一個人坐在那裡，像只柔弱的小動物，完全沒了平時的氣概。
　　“噯。”遲疑了半天，劉美夕叫她。
　　郭心玫微微抬了抬頭，露出小半張臉。
　　“你怎麼來了。”好不容易，她沙啞地嚅嚅出這句話。
　　“我……”劉美夕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來看看你。”
　　“是來看看有沒有小千消息的吧。”郭心玫說。
　　“也是來看你的。”劉美夕強調。
　　郭心玫的臉上露出一絲絲笑容。她抬起頭，劉美夕看到她臉上淚痕縱橫，沒有化妝，帶著點說不出的憔悴。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副模樣。”郭心玫說。
　　“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劉美夕說。“真的沒什麽。”
　　“我真的不喜歡這個樣子被別人看到，”郭心玫哽咽著說。“可是有時候我好像覺得自己有點累了。”
　　劉美夕沒預料到她會這麼說，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這種受了欺負得小動物般的神態，還有這種語氣，實在跟她不像。
　　“從小到大，他供我吃供我穿，我是不該怪他什麽，可是，”郭心玫說著，眼淚一滴一滴從面頰上往下滑落，“他是我的爸爸，爸爸能給女兒的，不應該只有這麼多，不應該只有不論什麽人都能給的東西。”
　　劉美夕看著她，也只能這樣看著她。知道自己一貫的木訥，也真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才好，於是選擇沉默。她在郭心玫面前蹲下來，靜靜聽她說話。
　　“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人，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人好好聽我說過話，有事情總是自己解決，在外面受欺負了也只能自己扛著，他說你應該自己照顧好自己的一切，我就真的自己照顧好了自己的一切，沒有叫他操心，”郭心玫嗚咽著說，“然後他就真的沒有再管過我了。”
　　劉美夕還是沉默地聽著。
　　“然後，在他面前，傷心的時候我會笑著說，我很好，氣得發抖的時候我說，我沒事。我沒法傳遞自己的感受，也沒法瞭解別人的心情。小千知道我是這樣子的人，所以她一直對我好，比誰都對我好，可是我一直沒有辦法滿足；可能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我很努力地用壞脾氣偽裝自己，因為如果不這樣我就不知道怎麼跟別人溝通。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可是已經沒有辦法改變了。”
　　“你很好。”劉美夕告訴她，“你真的很好很好。如果沒有你，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郭心玫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一樣，把頭靠在一邊，繼續喃喃自語。
　　“噯，你知道麼，就像一隻總是把自己包起來的刺猬，已經習慣不了那種沒有刺的完全自然的生活了。可是誰都不知道，真正的我竟然脆弱成這樣——我討厭自己——竟然脆弱成這樣。”
　　牆上的時鐘發出一下又一下的滴答聲，慢慢把時間割裂成碎塊。
　　郭心玫又開始哭了。
　　“小的時候我一直很努力地嘗試討好爸爸，可是好像無論我怎麼做，他從來都不會滿意。後來我爲了自己一點一點堅強起來，一個人堅強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那末孤單，身邊根本不曾有過別人。我就這樣眼看生活把自己一步一步逼成狠角，最後只能在沒有人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溫柔。”
　　劉美夕笨拙地遞給她紙巾，她聽話地任她給她擦掉眼淚。她從來不曾這麼順從過。
　　“你要嫁人了。”劉美夕說。
　　“應該是快了，”郭心玫道，“他很想我嫁人。我的小說出版了，很成功，會有一筆不菲的收入。我想靠這筆收入離開家，結婚，再也不回來。”
　　“幹嘛這麼急著結婚？”劉美夕問，“你有了那筆錢，自己出去租房子，自己過生活不也是很好的。”
　　郭心玫看著她，臉上還帶著淚痕，但是微微地笑了。這笑容讓劉美夕有點摸不著頭腦。她看著郭心玫深棕色的眼眸，透出難得一見的溫柔神色。
　　她忽然發覺，她是很漂亮的，雖則長長的睫毛下面，還掛著淚珠。
　　“你那麼愛那個張秋元，”劉美夕仍問，“這麼快就想要嫁給她麼？”
　　郭心玫還是笑。
　　“嗯，不，我并沒有多麼愛他。”
　　劉美夕不解地看著她。
　　“幾個月之前，我都還沒有正式下定決心要嫁給他的。只是一點點的好感，不討厭，可是這樣就已經夠結婚的資本了。”
　　“你是個聰明人，我知道，”劉美夕道，“爲什麽這麼匆忙要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你確信你以後不後悔麼？”
　　“我明白我自己的，我沒得選擇呀。”郭心玫溫柔地說。
　　劉美夕搖搖頭。“我不明白。”
　　呼吸在兩人之間漸漸漫過談話的邊角。劉美夕聽到窗外有小雀仔的叫聲，屋簷下面還有靜靜的水滴；她看著郭心玫恢復寧靜的帶著微笑的臉，有一種安然的神情。
　　她第一次見到不兇悍時候的她，這樣的好看。
　　“我必須逼自己結婚呀。”郭心玫柔軟地道，“不然，我怕自己都要愛上你了。”
　　劉美夕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郭心玫已經湊上來，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記。
　　劉美夕楞在了那裡。
　　郭心玫又笑了起來。她站起身，快步走向門口，剛才的柔弱氣一下子仿佛說好了似的隱藏得無影無蹤。
　　又變成她熟悉的那個長捲髮說話高聲的潑辣女子。
　　而劉美夕還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小千還沒消息。她回覆我的話，我會第一個通知你的。”郭心玫說道。“你今天下午不是還有課麼，我做點東西給你吃，不然要耽誤上課了。”
　　“不用了，我順路去學校食堂。”劉美夕傻傻地說。
　　“那好。我也差不多要去學校了。”郭心玫說著，飛快地收拾著手邊的東西。
　　“喔，那我先走了。”劉美夕這樣答應了一聲，笨手笨腳地向門口走去。
　　就在她即將走出門口的時候，她聽見郭心玫在身後叫了她的名字。
　　然後她回過頭去，看見她仍然在笑著，只是剛才的淚痕還沒有完全褪去，劉美夕說不清楚她現在的表情到底是快樂還是哀傷。
　　“吶，劉美夕，別讓我有機會愛上你呀，”她依然是笑著對她說，“因為，我也愛小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