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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剪秋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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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許是南方唯一的一盆剪秋蘿。二月多的天氣,那對生的葉片上細細密密的絨毛有很舒服的感覺,夏天的時候若開出殷紅的大花,一定美到霸道昭彰。
郭心玫細細地凝望它叢生的葉子出神。
劉美夕則望著郭心玫,不知道她下一步會說出什麽話來。
“小千的所有信件都要經過梁家人的檢視才能送到她手上。那麼說來,以前我寄給她的所有信,都是事先被拆過看了然後才封好的。”郭心玫似乎在自言自語。“電話也沒有,網絡也沒有,她在那邊,估計也是相當於被人軟禁。如果有人在中間想要橫生枝節,我們根本束手無策。”
“你是說我現在沒有一點辦法知道小千的心思。”劉美夕道。
“根本沒有辦法問明白。”郭心玫乾脆地說,“除非小千現在回國來。你能叫得她回來麼?”
劉美夕沉默不語。
“不過你如果想要就此放手,我也樂得自在,只是莫怪我從此就看扁了你。”郭心玫說。
“她不放,我不放。”劉美夕許久才說出這麼一句話。
郭心玫繼續盯著那盆剪秋蘿出神。
劉美夕看著她的側臉,潑灑的大捲髮垂墜在肩頭,俏皮的鼻尖微微翹起,一副聚精會神沉思的模樣。
確實,若不是脾氣爆炭,她如此看上去還是個五官標緻的伶俐女子。
忽然郭心玫回過頭來,劉美夕冷不防,被她嚇了一跳。
“只能賭一賭了。”郭心玫道,“既然信里不能把話挑明,只能寄希望于十年相交,小千能懂我的意思。”
“你說什麽?”劉美夕不解。
郭心玫道:“跟我來。”
劉美夕還是不解其意,這樣一直跟著郭心玫來到了她家。
郭心玫家很寬敞,然而空蕩蕩地,什麽也沒有。
“你爸呢?”劉美夕問。
“他?不在家的。”郭心玫提到自己父親的時候,總是不願意多講。
客廳正中掛著一個女子的黑白照片,相貌端正。劉美夕定神看時,發現那女子的神氣與郭心玫竟有十分的相似。
“那是?”劉美夕脫口而出以後又有些後悔。她本該猜到那是誰的。
“我媽。”郭心玫淡淡地,什麽表情也沒有。
劉美夕再沒說話,看著她在她自己的臥室里翻箱倒櫃,最後在一個不起眼的小抽屜里找到了一樣物事,拿到手裡后仔仔細細用衣角把邊邊角角都擦了一遍。
“這是……?”劉美夕看到這個東西的時候很是疑惑,因為根本不知道郭心玫在唱哪一出。
“明天我就去把這個寄給小千。”郭心玫道,“賭一賭,成不成,她回不回來,那也是天意了。”
劉美夕兀自半信半疑。
……
花開正艷。
梁小千半躺在一張搖椅上,讀一本黑色封面的小說,Yann Moix的Anissa Corto。面前的咖啡散髮出昏沉的香味,而畫了一半的塗鴉就在手邊。
累了,她合上書本,閉起眼睛,微微仰頭休息一會。
眼前卻出現另一個人的臉。
“我會等你回來。”那個棕褐色頭髮淡琥珀色眼珠的女子,安靜地對她說。
又睜開眼睛,可是面前什麽也沒有。
長長出了一口氣,梁小千低下頭。那本黑色封皮的小說沒有任何多餘的圖案,只是黑色,然而有著醒目的紅色標題。忽然,她驀地看到書的後面寫著一句話。
“我正千方百計與時光賽跑,而你,卻也許正在凝視著封面,打開書扉,讀取一些殘餘的片段,以一個化學家的方式,用幾個樣本便做出對整體的判斷。”
(J’essaie de gagner du temps, mais tu es peut-être déjà en train de regarder la couverture, d’ouvrir le livre, d’isoler quelques bribes au passage, prélevant,à la manière des chimistes, les échatillons qui te suffiront pour juger l’ensemble.)
梁小千的心在觸及這句話的時候,不知為何竟微微一顫。
這種不安的感覺,好像自出出國以來從未有過。
連空氣中也似有條細細的弦,輕聲嘣地一下,便悄無聲息地斷了。
忽地心慌氣短。
這時,意大利女管家蹬蹬的腳步聲上樓,梁小千驚覺回頭,發現她手裡拿著一個包裹,用流利的法語說道:“小姐,您的郵包。”
梁小千接過包裹,上面正正經經地署著郭心玫的名字。搖一搖,哐哐蕩蕩的,不知道是什麽好東西。
看郵戳跟日期,已經是大半個月之前。
梁小千心下已有幾分厭惡,原本快遞只要三四天便可到,中途拖了這麼久,一定又是中途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打開過來檢視。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樣的處境。
梁小千越來越討厭這樣的日子,比在國內更甚,深宅大院,不見天日。
雖然中途會有R偶然來陪她散心,但大多是坐在院子里說說話,再沒有機會一個人到外面去,匡論上鐵塔看日出。
費力地拆開包裹,裏面空蕩蕩地只有一個廢紙裹成的球。梁小千疑惑不止,還是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拆開那紙,露出一個墨綠色的圓圓的東西。
她看著那東西,先是不解,隨即像是醒悟了什麽,心下一凜。
那是一隻墨綠色的,頭跟四腳都縮在殼里的玩具烏龜。
梁小千認得,那是郭心玫小時跟她一起擺家家酒用的玩具。
這個郭心玫,居然把這樣的東西,不遠重洋寄了過來。
沉吟了片刻,她急忙拿起手機,可拿起以後才悟出根本沒有話費。又奔向樓下的電話亭,然根本沒有電話卡可以供她使用。
網絡也是斷的。
她已與國內失去聯繫,除了梁太太。
梁小千愣愣地盯著手中縮著頭的玩具烏龜。
對了,還有R。
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她。
梁小千奔到樓上,迫不及待地打開窗戶。如果R今天恰好來找她,她會讓她給她帶一部電話,或者,直接帶她出去,即使周圍有人監視著。
郭心玫因為知道她的境況而有不便明說的意思,雖然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因為這個包裹的內容只有她知道,只有兩個字。
速歸。
虧得郭心玫,居然想到這個辦法,來想要告訴她些什麽事情。
今天下午偏偏不必去上鋼琴課,所以她必得焦躁地在窗口坐上一個下午的時光,等著看R會不會出現。
手機悄無聲息地在桌上安靜成一塊。梁小千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有種知道自己身處險境卻無法預知身邊是何種危險的感覺,忐忑不安。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劉美夕。
種種的猜測在她心裡逐一飛快地浮出又沉沒。也許是劉美夕受到了什麽傷害,又也許是重病,而最壞的境況,她竟不敢去想。
如果劉美夕死掉,或者,危在旦夕。
梁小千用力敲敲腦袋,驅趕這種假想的死懼。這種幻想出來的東西,有時竟比身臨其境更加可怕,而且對珍視的人的死的害怕,遠甚於對自身的死。
她不願意去想。不願意去碰。
唯一的辦法是快點聯繫到郭心玫,她一定要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終於夜幕垂下。
當R丟上來一顆小石子,剛好砸中她的玻璃窗的時候,梁小千頓時覺得世界都明亮了起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借你的電話我用用。”梁小千迫不及待地打著手勢對R說。
R不明就裡,徑直把手機丟上來,險些掉到樓下的花壇。
梁小千拿到便撥號,慌亂之間指尖有點哆嗦,差點按錯號碼。
可是電話的那頭傳來久違的悅耳的中文女音,禮貌而冷冰冰地。“您撥打的電話暫時未能接通,請稍後再撥。”
劉美夕的電話竟不能接通。
再撥郭心玫的,也還是如此。
梁小千的心似是被什麽人狠狠捏了一下,痛得眼前幾乎就要一黑,險些身子一軟跌倒在地。
“R,”定了定神,梁小千說,“幫我個忙。”
“嗯。”R點點頭。
“幫我定回國的機票。”
R聽了這話,微微的一愣,大概是沒有想到她竟會提出這樣的請求。好一會,才說:“那你還是會回來的,對吧。”
梁小千搖頭。只是搖頭。
“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
她要知道她平安無事。
她一定要知道劉美夕平安無事。
梁小千不清楚,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地愛上了那個反應總是慢半拍但是固執起來讓人又氣又心疼的,淡褐色頭髮的,要為她寫一出舞台劇的女子。也許是從她在紫藤花下手忙腳亂地把信件撒了一地的那時起,也許是從她第一次請她去看那出為她而寫的舞臺劇的那時起,也許是從她第一次輕輕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的那時起,她不知道。但梁小千唯一知道的是她正逐漸逐漸地明白著自己。她從來把她們的相遇視作偶然。起初對小快遞漫不經心的好感,如今竟已慢慢壯大,步步蠶食,無聲滲透,控制了她的每一寸肌理,在身體內部紋上了一副華麗的刺青。
原來事已至此。
原來她說的每一句話,臉上的每一個表情,身上的每一個動作,都足以令我喜悅,哀傷,或者心神不寧;在那一刻我知道了,我竟那樣義無反顧地愛著她。其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只消她再有一句話,我便奮不顧身。
梁小千想。我已不再是一年前的那個根本還不知道自己要什麽,只是有一點點乖巧的小叛逆的那個梁家小姐。
“你在想什麽?”R問。
沉默了許久,梁小千才說:“想一些有關自己的東西。”
她大概從來不曾如此。
“要好好保重自己。”R過了很久才這樣對她說。
“你也是。”梁小千這次沒有笑。
她不是沒有看見R淡藍色眼眸里的落寞。
月光如霧氣,彌散在清冷的小院。墻里的矢車菊依然很美,氤氳了半墻藍色的光影。只是這裡的夜景愈是美麗,愈是顯出一種無奈的寂靜。
“其實,我很喜歡這裡。”梁小千輕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