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懸鈴木 ...
-
劉美夕跟劉太就這樣僵持著。只是一個咬牙切齒,一個輕鬆自在。
“這筆交易還划算吧?”劉太問。“明天你跟你媽媽去法院簽個字,這些照片跟底片你們就可以全拿走了。”
劉美夕還是那樣死死盯著她,一句話也不說。
“怎麼,你倒是給我告訴一下,”劉太悠然地左右觀摩自己的紅指甲,十指纖纖。“答應?還是不答應?”
劉美夕艱難地張了張嘴,猶豫著。
她怎麼可能,不管媽媽視如掌上明珠的弟弟。
總是有千百種不是,他還是她的弟弟。
她知道,雖然同樣是親生,弟弟無論是在父親還是在母親的眼裡,都勝過自己百倍。
或者說,她最不願意承認的,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必要的時候,都會為弟弟放棄自己。
可是支撐起這個被父親遺棄了的家的,明明是她呵。
也許,她所有的付出和忍讓,都是理所當然。
她有一種窒息般的無助感。
“答應?”劉太的聲音尖尖細細地切割著她的神經線。“還是不答應?”
劉美夕站在那裡,一言不發。
但神經已經瀕臨崩潰。
她還要逼她。
她還要逼她。
劉太挑釁或者說是輕蔑的眼光,直直地投來。劉美夕勉強地抬頭跟她對視,不讓她看出自己心裡一點點的崩塌。
這個時候,郭心玫開口道:“別欺人太甚。”
劉太厭惡的眼光轉向她,上下慢慢打量一回,開口道:“你是誰?我剛才就想問,這樣的人,怎麼保姆就放進我家來了。”
“你還真以為我喜歡進狐狸窩。”郭心玫鼻子里哼了一聲。
劉太眉頭一緊,但表面上還是隱忍不發。
“你這樣逼迫人家放棄遺產繼承,對你自己是沒好處的,你不是不知道吧。”郭心玫看都不看她一眼,自顧自玩著手機。
“哦。”劉太漫不經心地說,“那又能怎麼樣呢?”
“那你是承認自己逼劉美夕放棄遺產了?”郭心玫還是沒有抬頭。
“是呀,我承認了。”劉太傲然道,“然後呢?”
“然後?法律上有規定,像你這樣脅迫合法繼承人放棄遺產情節嚴重的,是要失去繼承遺產的資格的。劉太太,這個你不是不知道吧。”郭心玫終於抬頭,冷冷地直視她。
“就算這樣,你拿什麽告我?”劉太冷笑一聲。
劉美夕看著郭心玫,她一臉的淡定不屑。她忽然不知道這個潑辣的女子下一步要做什麽。
“還是放棄好了。”劉美夕艱難地說出這幾句話,“我不能爲了這個就不管劉俊。”
“你好,我不好。”郭心玫說,“本來是你的東西,你爲什麽不要?”
“不能害了劉俊。”劉美夕說。
“什麽劉俊劉俊?”郭心玫一下子火了起來,猛地轉頭沖她喊,“你有沒想過,你也是人?!劉俊是人,該被疼,該被重視,你就不是了?劉俊他自己不幹好事,是他活該,但那些遺產是你的!你爲什麽要爲了這種事情放棄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是我弟弟。”劉美夕說。
郭心玫看著她這樣子,一時氣結,轉過頭去不再理她。
“小姐,你就別再枉費心機了。”劉太揶揄道。“你看劉小姐都說算了,你一個外人,在這裡胡攪蠻纏,仿佛不合適呢。”
“她算,我偏不算!”郭心玫氣勁完全上來了,兩條眉毛幾乎都豎了起來。“你不要如意算盤打錯了,以為我跟她一樣好欺負。她有弟弟,我可沒有!告訴你,今天這個事情我管定了,我還就看不上姘婦三兒上位了還翹個騷腿趾高氣揚的!”
劉太氣得全身一哆嗦,拳頭一握,尖尖的手指甲一下戳到手心里,痛得眉心又是一緊。
“你又能怎樣?”她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我就是逼她了,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怎麼樣?!”郭心玫昂昂然怒目而視。“那要問問你自己還想不想要那幾個錢了!”
“我要定了。”劉太往後一靠。
“不歸你了。”郭心玫抬一抬下巴。
“你說什麽?”劉太鼻子里嗤了一聲。
郭心玫慢條斯理地從口袋里拿出一支鋼筆一樣的東西,在她眼前慢慢地晃了晃。
劉太的表情有點意外和迷惑,但仍然氣勢上想壓她一頭地看著那東西。
“知道這是什麽?”郭心玫微微笑著問她。
劉太盯著她,嘴唇緊緊抿著。
“錄音筆。”郭心玫說完著三個字,旋即又把那東西放回口袋。
“你……”劉美夕也楞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這個呆子會兩手空空的來赴會。”郭心玫轉頭對她說,“所以我事先早有準備了。剛才那個騷蹄子的話我都一字不漏地錄下來了,”她又轉到劉太那邊,“你要不要聽聽?”
“混帳!”劉太勃然大怒,握拳的手一用力,一根紅紅的指甲應聲齊根而斷。
“還是說,”這次輪到郭心玫揶揄。“你想我在法庭上,放給所有法官欣賞一下呀?”
劉太跟她怒目對視了片刻,慢慢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那我還是要把劉俊告進少管所的。你別得意。”
“那好呀。”郭心玫滿不在意似地說,“剛好你也拿不到遺產,劉俊也得進去,我是不在意兩敗俱傷的。這個提議你說可好?我們兩方可都能好好地出一口惡氣了。”
劉美夕在旁邊看著兩人互不相讓,心下一直捏著一把冷汗。直到劉太緊握著的拳頭慢慢送下來,她於是也終於跟著松了一口氣。
“這次算我敬你。”劉太猛地站起身來,傲慢且頭也不回地走到臥室里去,白皙的長腿精巧的腳踩著鑲花的高跟拖鞋,地板都殼殼地微顫。
“難道還要我敬你不成。”郭心玫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保姆!”劉太在房間里帶著火氣大聲說,“送客!”
“劉小姐,”保姆看著郭心玫,不知道怎麼稱呼,遲疑了一下。
“不必了,我自己會走。”郭心玫打斷了保姆原本想說的話,獨自一人昂昂然走出劉家的大門,劉美夕卻變成在後面沉默地跟著,仿佛這是郭心玫的後媽家一般。
大路的兩旁有許多不知名的樹,招招搖搖,碎下一地的陽光。今天沒有雲,天氣也很晴朗,雖然說是初秋,馬路依然被烤得很燙。劉美夕努力睜大眼睛看著前面郭心玫快步走路的背影,感覺跟上她有點吃力。
“郭心玫。”她叫她。
她沒理。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了大約兩條街。時間一直在經過。
忽然,郭心玫站住腳,回過頭來。劉美夕猝不及防,差一點撞在她身上。
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麽,劉美夕怔怔地看著她。
郭心玫也看著她。這個女子的眼睛是很漂亮的深棕色,很亮,像帶點辛辣苦味的咖啡黑朱古力。只是劉美夕讀不出這雙眸子後面的故事,雖然她隱隱覺得,它們隱藏起來的東西絕對比她看到的多得多。
“噯。”郭心玫開口了。
“嗯?”劉美夕慌忙答應。
說實話,她還是有那麼一點怕她。
“像你這樣容易被欺負的傢伙,”郭心玫說。“究竟二十多年來怎麼活過來的?”
劉美夕無言以對,低頭插著口袋,看著地上被烤熱了的小石頭。
“以後再遇到這種事情,就哭著躲到我背後吧。”郭心玫忽然笑了,特別燦爛,“反正我不怕得罪人。”
劉美夕抬起頭來,看著這個比自己矮一頭卻顧盼神飛的女子,又一次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要替小千把你看好。”郭心玫說,“真是的,這樣的傢伙真不讓人省心。”
說完她繼續轉過身往前走,身後陽光灑了一路。
劉美夕呆了幾秒,回過神來以後連忙跟上。
陽光把頭頂曬得很燙,川流的車輛在身邊匆忙得像逡巡的魚群。劉美夕遠遠地看見有個人隔著馬路對她們揮手,但她并不認識。她看了那人幾秒鐘,筆挺的西裝襯衫,夾著黑色的公文包,很瘦,樣子看不太清。
“那人你認識麼?”她忍不住問郭心玫。
郭心玫轉頭也看到了那人,臉上驀地有些不自然,她簡單地說道:“張秋元。怎麼在這裡也能遇到他。”
“誰?”劉美夕還沒來得及這麼問,對面那人已經碎步走了過來,站在她們面前。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郭心玫有點局促地別過頭去。
“我去你家找不到你,你爸爸說你住到外面去了。”那男人小聲說道。劉美夕現在才看清他戴著一副金邊眼鏡,斯文中帶著拘謹,雖說是天氣燥熱,鼻尖上沁出的細汗也太多了點。
“我現在在她家裡住著。”郭心玫向劉美夕示意一下,“過兩天才回去。你有事打電話給我就可以了。”
“在人家家裡住著,還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眼鏡男張秋元的聲音很小,但是語速很快。“可以的話,還是回家去住吧。我找你也方便些。”
“不行呀。”郭心玫說,“最起碼這兩天不行。”
“爲什麽不行?”張秋元追問。
“別問了。”郭心玫嘟噥一聲,轉移視線。
劉美夕看見張秋元的神色越來越緊張,緊緊盯著郭心玫的臉不放,她越是轉移話題,他就越是不安,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不要緊,不方便的話,你回家就好了。”劉美夕說。
“你看,人家都這麼說了。”張秋元順水推舟,“你還是回家吧。一個女孩子住在外頭,不好。”
“不過,”劉美夕話鋒一轉,“你是哪位?”
“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紹。”張秋元連忙轉向她,“我叫張秋元,是郭心玫的未婚夫,現在在電力公司上班,多多指教,多多指教。”說完伸手給她。劉美夕頓時錯愕,楞了半秒才終於握住那隻滲著細汗的潮濕的手掌。
“怎麼回事?”她用眼神問郭心玫。
“就這這麼回事。”郭心玫也用眼神回答她。
啞然。
便真如此,她也不好插手別人的家務事。
“我很快會回去了。你先走吧。”郭心玫對張秋元說。
“你這樣一個女孩子家住在外頭,像什麽話。”張秋元堅持道。
郭心玫對著劉美夕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你先回去,我跟他說兩句來著。”她說道。
劉美夕點點頭,揮揮手跟他們兩個道別。但是張秋元卻出乎意料地冷漠,沒有回應,眼角也不曾瞥她一下,這讓她有些意外。
漸行漸遠,她回頭的時候看到兩個人還站在那裡,不斷不斷地似是在討價還價。
苦笑。
回到家裡她一推開門便聞到滿屋的香煙味,熏得整個家裡渾渾噩噩。劉美夕忍著不快走到自己房間,發現甚至連自己房間的地上都丟著兩隻燒盡了的煙頭。
劉俊不知道在家裡做了些什麽事情。她看見原本不大的客廳的角落里,滾著一個踩扁了的啤酒罐。
還有桌布上被煙頭燙出的一個小洞。
劉俊房間里傳來的打電動的聲音。
廚房里被老鼠偷吃了一半的蘋果。
門框上脫落的螺絲釘。
忽然間,壓抑了整天的怒氣,仿佛在這一刻都爆發了。
劉美夕重重摔開劉俊房間的門,看見他像一隻畸形的動物一樣,用一種奇怪的姿勢躺在床上,面前是煙灰缸,電動,還有半瓶沒有喝完的啤酒。看見她沖進來,一瞬間有點吃驚,但眼神還是懶散的。他漠然地說:“你做什麽。”
劉美夕握著拳頭的手微微發顫。半晌,終於擠出一句話:“我受夠了!”
“你發什麽顛。”劉俊說。
“你爲什麽不去讀書?!有時間爲什麽不去做事?!”劉美夕沖上前,狠狠把他面前的東西全部掃到地上,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爲什麽不學好?!爲什麽學人家抽煙?!還學人家high粉!劉俊!你是個畜生嗎?!”
她最後一句話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劉俊從小到大沒有見過姐姐對自己說一句重話,這個時候驚愕到沉默。他不知道爲什麽平日溫順醇厚的劉美夕現在忽然如此反常地大發脾氣,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什麽都要我扛著!哪天我像那個男的一樣死了,沒了,完了!我看你怎麼幫媽媽撐起這個家?大家都拿你當寶,我處處顧著你,可你看看你拿什麽來回報我?你拿什麽來回報媽媽?!”劉美夕瘋了也似一把拽起劉俊的領子,拖了下床。劉俊沒想到她竟然有那麼大力氣,一個趔趄被拖得倒在地上。
若不是他,劉太不會有資本在她面前趾高氣揚。
若不是他,她不必那樣辛苦風雨無阻上班做事只爲交上他高中的擇校費。
若不是他,她不必在蛇蟲鼠蟻混雜的黑暗的工地上,耗子一般偷偷摸摸地流浪一個半月。
自私。偏袒。冷漠。
何以如此。
劉俊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傻,竟沒有反抗的意思。劉美夕把他狠狠推倒在床邊,響亮地扇了一個巴掌。
緊接著,又是一巴掌。
劉俊傻傻地任她打了這重重的兩下,兩邊臉頰霎時新添兩個紅印。
“爸爸死了!你在家裡喝酒!打電動!學人抽煙!”劉美夕沖著他的臉大吼,“每次低聲下氣地去問他要生活費的那個不是你!去跟那個沒有廉恥的女人爭遺產的也不是你!所以你當然無所謂!”
本來不應該哭的。但是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來。
十多年了,她第一次承認那個男人,是她的爸爸。
十年前,不是所有人都已經把她拋棄掉了麼。
但也許,并沒有那麼久。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被所有人拋棄掉了。
劉美夕頹然坐在地上,仿佛用掉了全身所有的力氣。
“爲什麽媽媽不能對我好一點。”她像是在自言自語,“明明是我袒護媽媽掛心弟弟,把這個家撐到現在的。”
她喉嚨開始哽咽。
“我什麽都想著你們,你們又什麽時候心裡想過我。”
如果,那個女人用同樣的手段對付她,要劉媽在遺產和她進少管所之間二選一,那麼劉媽放棄的,肯定會是她吧。
何以如此。
劉俊摸著紅腫的臉,傻傻地看著她默默地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掉淚,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站起來,笨拙地挪向門口。
走出去前,遲疑地回頭,啞著嗓子說:“煙不是我抽的。剛剛左一峰來過。”
然後留她一個人在房間里低低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