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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東風禍 ...

  •   郭心玫把自己的鋪蓋往地下一攤,毫不在意地坐了上去。劉美夕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房間里肆意張羅,半句也不敢言語。
      環視了一下,郭心玫開口道:“你家向來都這麼冷清?”
      “家里除了我跟弟弟和媽媽,沒有別人。”劉美夕老老實實地回答。
      郭心玫仔細打量著她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劉美夕的房間很整潔,也很簡單,東西非常少。書架上整整齊齊放了一排方方正正的書,散髮出木樨草的香味。
      “你爸呢?”郭心玫問。
      “很小的時候他就因為另外一個女人跟我媽離婚了。”劉美夕說。
      “是離婚啊。我媽倒是很年輕就去世了,心髒病。”郭心玫毫不在意地笑笑,“反正都一樣吧,不過我是沒有兄弟姐妹什麽的,不像你。”
      劉美夕怔了怔。她原本沒有想到郭心玫也是出身單親家庭。
      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外似的,郭心玫說:“你也別以為小千有多麼幸福。她那個爹也相當于沒有。我跟她從小玩到大,只見過她爸爸一次,還是遠遠的看了個背影。”
      劉美夕無言以對。她藉口去倒水,走到隔壁房間偷偷望了一眼,劉俊還沒有回家。時間還早,媽媽也還在工廠里沒有下班,屋裡陳舊冷清。劉美夕想起,他們在這間小閣樓里已經住了十多年了。
      這裡的一切,都熟悉到如自己的肢體五官。
      但不知道爲什麽,今天竟然隱隱的有一些不安的感覺。胸口有點悶,仿佛整個人被什麽東西壓著,喘不過氣來的心慌。
      很奇怪。
      她提起保溫瓶倒開水,不料手一抖,哎呀濺得一身。
      “怎麼了?”郭心玫聞聲從房里出來。
      “沒什麽。有點燙著了。”劉美夕說。
      “你身上都包紗布了,我來。”郭心玫說著,麻利地接過杯子倒水。
      這時候,有人敲門。
      劉美夕吃力地拉開鐵閘,發現媽媽眼眶通紅地站在外面,一臉憔悴。她心裡先就緊了一下,仿佛有點什麽不好的預感。
      “媽,怎麼今天回來這麼早?”她試探著問道。
      “我有些事情要告訴你。”劉媽開口的時候,聲音有點沙啞。
      劉美夕緊張地看著她。
      “阿may呀,”劉媽揉著眼睛。“你爸爸,死了。”
      一刹那,時間安靜。
      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劉美夕沒有辦法想像,那個在自己記憶里雖然很模糊的,但帶給了自己對“父親”這個詞僅存的一點概念的影子,那個嚴肅,冷漠,皺著眉頭的男人,忽然就變成某種不存在的東西。
      “怎麼死的?”過了一兩秒鐘,她才問道。
      “中風了。今天早上還好好的,說是突然一下子就不行了。剛才有人到我廠裡去給我報信,我才知道的……”
      劉媽還在絮絮叨叨,郭心玫這時候正好從廚房里出來,也愣住了。
      劉美夕只是簡單地問了一句。“那他的後事都準備好了麼?”
      “說是前幾年就立了遺囑,不過只寫了給阿俊的那一份。這次你爸爸走的太突然了,什麽都未來得及準備。但是……”劉媽看著劉美夕,有點欲言又止。“劉太說,想你這兩天去找她,有點事情跟你商量。”
      “我跟那個女人沒什麽好商量的。”劉美夕說。
      “我知道,你爸爸跟我都對不住你。”劉媽說著,眼眶又有點紅了。“但是好歹你去跟劉太說說好話,你爸爸還是有點遺產的,如果能分給我們母女兩個一點,我們以後的生活也不會過得這麼辛苦。”
      “我去說,她也未必就讓我們。”劉美夕有點冷冷地。
      “是我跟你爸爸對不住你。”劉媽開始抹眼淚。“如果你是個男孩子,什麽都好說了。”
      “我不是。”劉美夕說完這句話,轉身就回了房間。
      “阿may呀。”劉媽叫了這一聲之後,又猶猶豫豫地不開口了。看到郭心玫站在一邊端著杯子,她又帶著點乞求的目光看著她,說:“你是她同學?幫我勸勸她。”
      郭心玫頭一低,輕輕地說:“阿姨,不是我不肯勸。只怕我勸了也不中用。”說完,也走回房間里去。
      劉美夕看見她進了房間,沉沉地說:“把門關上。”
      郭心玫順從地照做。之後安靜地在椅子上坐下來,看著她。
      劉美夕聽見門外劉媽遲遲疑疑的不安的動靜,忽然感到一陣隱隱的噁心。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麽感覺,有點五味雜陳。父親麼,這個詞似乎非常的陌生,又很遙遠,直到現在忽然有人來對自己說,那個男人沒了。
      她竟然有一種說不上來是輕鬆還是沉重的心情。
      “如果你是個男孩子……”
      這句話幾乎成了母親這十多年來的口頭禪。
      有好事,從來都是先就著弟弟,有苦則是她一個人背著。她讀書好,懂事,幫家裡貼補經濟,劉俊則是成天的廝混打遊戲。有什麽該出頭該受累的地方,劉媽就一臉可憐兮兮的看著她,直到看得她於心不忍為止。“如果弟弟有你一半這麼懂事……”劉媽常常這樣說,但這句話似乎已經成了一個擋箭牌,在這句話的遮掩下所有苦累都心安理得地向她壓下來,仿佛她天生該隱忍,該容讓。
      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噯,”她終於忍不住,沙啞著聲音向郭心玫開口了。“如果,我真的是個男生就好了。”
      “你放屁。”郭心玫毫不猶豫地打斷她。乾脆俐落。
      劉美夕楞了一下。她看著她,有點疑惑的眼神。
      “你就是你,劉美夕已經比他們都好了,不需要向那些帶把的看齊。”郭心玫不屑地道。“再說了,我討厭像你弟弟那樣混帳的男生。”
      劉美夕沉默了一會,最後無奈地笑了笑。
      “你爲什麽,憑什麽,”郭心玫終於忍不住質問道,“總是想要當男人?你明明比他們好那麼多!”
      “我……?”劉美夕怔怔地看著她。“你真這麼想?”
      “這不是廢話嗎?”郭心玫啐了一口。
      劉美夕低頭不語。
      “那你現在怎麼辦?”郭心玫問,“去找你爸的姘婦?”
      “那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不是姘婦。”劉美夕說。
      “我不管那些。”郭心玫道,“三兒扶正了也是個三兒,再怎麼也是個姘婦。”
      劉美夕啞然。
      “你真要去找她?”郭心玫追問道,劉美夕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我陪你去找她。”郭心玫道,“你爸留的遺產,再怎麼說也有你的一份,那女的該不是想把你算計在外吧。就算不是爲了你媽,你也要為自己今後做做打算。”
      劉美夕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她第一次覺出面前這個鴨蛋臉,大捲髮,神色有點倔強的女子不是那麼嚇人了,甚至,有點莫名其妙的可愛。這個女子有時候能十分蠻不講理,不容置辯,但并不讓人討厭。劉美夕開始理解梁小千何以會跟她成為十年莫逆。自小在矜持壓抑環境下長大的梁小千,被這種坦蕩直率,自由放肆的性子吸引絕非偶然。劉美夕甚至覺得自己也有些開始欣賞她那種霸道式的體貼。
      別人不敢說的,別人不敢罵的,郭心玫就敢說,就敢罵。她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潑辣氣度。這種氣度,劉美夕再沒見第二個人有過。
      有她在身邊,似乎什麽都可以解決,什麽都可以變得安心起來。
      那個叫郭心玫的,天然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
      等劉美夕回過神來,郭心玫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了。
      “去哪?”劉美夕還在懵懵懂懂。
      “去找你爸的姘婦呀。”郭心玫一瞪眼,“你反應還真慢。再不去人家準備下的好茶都涼了呢。”
      劉生的家在市中心。劉美夕搭地鐵過去的時候,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開門的照舊是保姆。看見是劉美夕跟郭心玫兩個人,怔住了幾秒鐘,然後才把她們讓了進去。
      這是劉美夕十年來第一次邁進父親家的大門。也是她頭一次知道父親家裡的陳設很講究,看得出是精心設計過,並且顯示出家境的寬裕。她踩在打了蠟的木地板上微微有點局促的不安,郭心玫卻昂昂然四下張望,絲毫不以為然。
      兩個七八歲的小孩,沒有像以往她來的時候那樣鬧騰不止,也許是被大人嚴厲囑咐了什麽,所以乖乖地站在一邊。
      “劉小姐來了。”保姆向臥室里喊了一聲。
      劉美夕聽見高跟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自臥室慵懶地轉了出來。在劉美夕的記憶里,這個女人在十年前相當美豔,只是如今眼角眉梢些須帶了一點歲月的痕跡,唯一沒變的是神態。
      十多年前,這個女人就是坐在她家的客廳里,用現在這種輕蔑傲慢的神情看著她。
      “你來了。”年輕的劉太一眼都沒看劉美夕,徑直走到沙發旁坐下,翹起一條腿。
      她的腿保養得很好。細。白。漂亮。
      “你找我,是關於劉生的事麼。”劉美夕說。
      “你既然已經知道了,我也就照直說了。”劉太道,“我也是個爽快人,說話有得罪的地方,你別見怪。”
      劉美夕沉默著,目光順著她雪白的臂膀一直到戴著白金鐲子的手腕。
      “劉生現在沒了,遺囑里也只提到劉俊。我想劉生平時對你們兩母女的態度,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可見劉生心裡,也根本沒有你們兩個。”劉太說這話的時候,一直拿著白金鐲子把玩,并沒有抬頭看劉美夕一眼。
      “你什麽意思直說了吧。”劉美夕說。“我也不喜歡拐彎抹角。”
      劉太撇著嘴笑了兩聲。“別這樣。顯得我好像在做惡人似的。我是想說,既然劉生在遺囑里沒有提到你們母女,那遺產你們還是主動放棄的比較好。畢竟十多年來劉生也沒有要給你們的意思,如今自己厚著臉皮來要分,倒真失了點體面。”
      “這事輪不到你來說了算。”郭心玫冷冷地開口。“劉美夕有權利要原本屬於她的那部份,天經地義。”
      “你是誰?”劉太挑起一條眉毛,厭惡地看了她一眼。
      “你管我是誰?”郭心玫傲氣地反瞪回去,氣得劉太微微打了個趔顫。
      稍為平靜了一下,劉太又說:“劉小姐,你跟你媽媽最好還是明天就去法院做個聲明,放棄原本就不屬於你們的東西比較好。不然,我可是要對不住了。”
      “不又怎麼樣?”劉美夕倔強地反駁。
      劉太反倒不生氣了。眯起眼睛,往後靠靠,一臉微笑的表情。
      “你一定不知道,我手上有什麽東西吧。不然單憑你,怎麼敢就這樣來跟我說話。”
      劉美夕盯著她那張風韻的臉,雖然有盡力隱忍的火氣,但只覺得自己面對著一個深淵,不斷下墜。
      “說說看。”郭心玫揶揄地道,“我倒要見識見識妖怪有什麽法寶使的出來。”
      劉太臉上寒霜一噤。
      旋即,她把聲音放嚴厲了兩個八度。“劉小姐,我知道你媽媽最寶貝的就是劉俊。但如果讓她知道,劉俊在外面吸毒打架,隨時有可能被關進少管所,她又會怎樣?”
      劉美夕陡然愣住。
      如五雷轟頂。
      “你怎麼知道他做的這些事情?”她艱難地問道。
      “我有證據。”劉太隨意地甩出一疊照片。劉美夕勉強定神看,上面的人果然是劉俊。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要是把這些照片抖出去,”劉太揚揚手裡那疊,“劉俊分分鐘進少管所。這樣的話,劉小姐也無所謂麼?”
      劉美夕滿面通紅,咬著嘴唇,死死盯著她。
      “怎麼?”劉太戲謔地說,“想吃了我?”
      然後啪一聲,把照片甩在桌子上。
      那聲音異常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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