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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六月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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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美夕坐在巴士里,看著窗戶外面淅淅瀝瀝的雨點發呆。這樣的天氣在這樣的季節和這樣的城市里并不常見。很悶熱,雨點卻又很小,天空很灰。車子搖晃得并不厲害,但劉美夕感到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她看見有一條由幾滴雨點會聚而成的小河,蜿蜿蜒蜒地順著玻璃窗流下來,驀地又被車窗邊沿的縫隙吸了進去。
天空像是一個巨大的灰色的磨砂玻璃鐘籠罩在上方。
空氣潮濕得連她的白色T恤跟牛仔褲都粘在身上,悶得幾乎窒息。
玻璃上有自己的倒影,蓬鬆的短髮,高且直的鼻子。劉美夕拽緊自己隨身的小包。
她還是第一次,一個人跑到那末遠的國際機場去。
……
陰雨天。連空氣都灰濛濛的。柳蘇陽失魂落魄地在街頭的一個算命老頭簡陋的攤子前坐下來,一身殘亂。那老頭乾瘦,眼睛像鷹隼。他用目光上下打量了柳蘇陽一回,喉嚨里發出幾聲奇怪的呵笑。
“小少爺,可是有什麽事情後悔了?”
柳蘇陽呆呆地望著他,好一會,才開口道:“下一世,我將是個怎樣的人?”
老頭眯著眼睛看了他一會,搖搖頭道:“貧苦的人。”
“那菀織又會是怎樣的人?”他似乎失了魂,繼續問。
“依然做她的千金小姐。”
“她如今在泉下過的可好麼?”
“等你一同投胎。”
“亦即,我們來世仍可以做夫妻?”
老頭慢騰騰地啜了口茶水,還是笑著搖搖頭。“做不成!做不成!小少爺,你二人如此執迷不悟,日後必定生悔!”
“何以來世也做不成夫妻?”柳蘇陽苦苦追問。
那老頭并不回答她。只是說:“你又負她,她又負你,如此生生世世,這債哪裡有還清的時日?不若就此撒手,省得重重複復,在人間黃泉路上,多受多少輪回的折難。”
“我說了,”柳蘇陽依然是癡癡地,“若我沒有遲到,菀織也許不會死。是我害她,還有我們未出世的孩子。我答應她,來世必娶她做我的妻子,何以這都不能夠?”
“多少凡人在世,舍不下的都是一個情字。這等累人的阿物,不要也罷,早早撒手,便不會墜入千世情劫。”
“老伯,你說的,我聽不懂。”柳蘇陽道。
“不懂也罷。來生你與她,註定重見,姻緣仍在,但可奈造化弄人,我亦無奈。只能說一切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我與菀織,下一世真能再見?”柳蘇陽急切切地追問。
老頭呵呵笑著搖搖頭。“天機不可洩露。”
柳蘇陽尚兀自癡迷,問:“即是如此,為何做不得夫妻?”
老頭沖他揮一揮手說:“去!凡夫俗子,就算做得夫妻又如何?今生為情所迷,來世又為情所誤,總忒地不知好歹!”
柳蘇陽被他這樣一喝斥,心裡并沒有就此明白過來幾分。但不由自主渾渾噩噩地起身離開算命攤子。走過幾步,忽然清醒過來,回頭看時,攤子跟老頭已經全然不在原處,只剩下旁邊一個又聾又啞的小童,把手裡的絲竹拉得依依呀呀響。
他茫然若失。
耳邊莫名其妙又傳來喑啞的唱腔:“幾回眷戀難分舍,都只為緣慳兩字拆散離鸞,個陣淚灑西風紅豆樹,情牽古道白榆天……”
何以做不得夫妻?
何以做不得夫妻?
……
劉美夕匆匆地把麵包囫圇塞進嘴裡,就著兩口水咽了下去。機場很大,大得她幾乎有點找不著方向。她的頭髮沾濕了一層,混著細細的汗水流下來。
梁小千就在這裡。
她看見她的賓利和李家勤的車都停在車場。她并不知道她的飛機幾點鐘起飛,她只能儘量早一點到。她四處打聽國際出發在哪裡,好不容易找過去了,卻發現很難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難道已經走了。
劉美夕的心一下子空擋了起來,難受得有點憋悶。
那末,也許應該就這樣回去。
拖著腳步走到大廳的另一側,劉美夕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點早飯,可是一轉角竟被噎住。
她看見一群穿著講究的人圍在安檢處,她一眼認出來其中穿著駝色連衣裙的女人是梁太太,還有李家勤,被他們圍在中間的,自然是梁小千。
她今天穿了一身米白色的套裝,大大小小的旅行箱放在腳邊,薄薄的外套搭在手臂上,神情顯然有些漫不經心,四下張望。但比起平時氣定神閑的那種漫不經心來,偏生多了一種不安。
李家勤轉過頭去跟梁太太說話,很輕鬆。梁太太低下頭去抹眼淚,梁小千仿佛在身邊好言寬慰。梁太太慢慢才止住眼淚,露出笑容,跟李家勤和周圍的人攀談起來。
劉美夕怔怔地躲在轉角處,不敢上前打擾。
她身邊的人都看管得很嚴,寸步不離。她沒有辦法上前去跟她說話。
只能遠遠地看著她。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但是即使是這樣,能這樣看著她,仿佛心裡已經很安慰了。
“小千,路上小心。多喝點水。到了那邊要告訴我。”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發短訊給她。然後看著她在遠遠的地方打開手機。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要等我。”她回她。
“嗯。那就好。”
她回了她一個微笑的擁抱的表情。
“小千。我真的非常。非常的想你。”
劉美夕看著遠遠的她不停地看著手機,忽然覺得自己很難過。她按下發送鍵,怔怔地看著她在那邊讀到短訊的時候,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她不知道,她就在她身邊。她來送她的機。近在咫尺。
“今天有好多,好多的人來送我,媽媽跟李家勤都有來,爸爸也難得的來了,還有其它無關緊要的人。可是呢,阿may,我最想見到的那個人,”梁小千說。“沒有來。”
劉美夕咬住嘴唇,不發出聲音。
“小千,你那麼瘦,一定要多吃點東西。”
“嗯。:)。”她說。
“什麽時候登機?”
“快了。馬上要去安檢了。”
劉美夕戀戀不捨地看著她。她那麼美。白得瓷娃娃一般的脖子和手臂,有姣好的弧度。她有一張討喜的恬淡的側臉;雖然離得很遠,她仿佛還是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紫藤花香。
讓人微微心疼地捨不得離開她。
劉美夕慢慢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紅色的布袋,裏面是她昨天跟媽媽去拜神的時候偷偷從光孝寺求來的護身符。據說很靈驗,可以驅鬼辟邪的。和尚顫顫巍巍地把它遞到她手上的時候,嘴裡念念叨叨地說:“可以保她平安。保她平安。”
確實,她只要保她平安,就已經足夠。
她把這個小小的護身符放在身邊的飲水機上,靜靜地轉身走掉。
然後在一個看不見梁小千的地方,給她發短訊。
劉美夕看著梁小千急急匆匆地跑到那台飲水機旁邊,拿起護身符四下焦急地張望,卻一個人都沒看見。
“小千,我不敢面對面看著你。我一定會抱你。然後我怕自己不捨得讓你走。”
過了好久,等她走出了機場大門,才收到梁小千的最後一條短訊。
“劉美夕是傻瓜。”
她只是回:“嗯。”
天空還是陰沉沉的。劉美夕呆呆地坐在機場外的空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最後她看見有一架很大很大的飛機,在不遠的地方起飛,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她覺得整個大地都微微地在晃動。
是誰說過的,飛機場其實是個最殘忍的地方,你明明知道那個人近在咫尺,卻要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越飛越遠,一直到你看也看不見的天際。
不知道人在這個時候是不是註定總會有某種天真的幻想或者是錯覺。現在劉美夕覺得,如果可以的話,她也許會買張機票,搭最近的一班飛機去追趕她。
那架飛機優雅地滑過長長的跑道,劉美夕感覺它是在自己的身上碾過去,飛上很高很高的天空。
天氣很不好。
劉美夕向天空伸出自己的手掌,從指縫中,有稀稀落落的雨點漏下來,有幾滴滴在她的眼睛里。
她忽然覺得好難受。
真的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