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闻尔

6、第五章

　　过了一会儿，眼看着阿耀渐渐有了睡意，连说话也慢了半拍，先前被短暂快乐冲散的压抑感渐渐涌了上来。
　　铭徽手指用力扣住窗台，想了想，轻轻喊了一声：“阿耀……”
　　“啊？”
　　他低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楼下，涩声说：“我们……以后晚上还是不要说话了吧。”
　　听到他的话，阿耀先是一怔，随即圆圆的眼睛涌出强烈的不甘与愤怒：“为什么？！上次你说不要和我玩，我答应了，现在你连话都不要和我说了！你是不是讨厌我！你凭什么讨厌阿耀！”嘴巴一瘪，伤心的小家伙就要哭出来。
　　“不是啊……”铭徽心里不好受，安慰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去说，只能干巴巴的解释：“我很喜欢阿耀的，也很喜欢听阿耀说话，但是每天这样聊天，耽搁了我太多时间，这次考试……这次考试我成绩下滑很多，我不敢和爸爸妈妈说，只能自己加油赶上去，要是继续这样，我……”
　　他忽然说不下去。

　　继续会怎样呢？

　　父母这么多年来不厌其烦的告诉他，要想功成名就，唯一的方法就是念书。比别人努力十倍、百倍，在年轻的时候榨干自己身上的每一滴汗水……只有这样，在今后才能拥有一个最广阔的天空，站在别人仰望的高度。
　　他并不在乎金钱或者权势，他只是向往一种能力带来的自由。他努力的念书，放弃所有的玩乐，按照父母所说一步一步朝着成功迈进……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可是，假如照目前这样继续下去，他永远也达不成自己的目标，永远也站不到自己理想的高度。

　　阿耀像是一把通向秘密花园的钥匙，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让他见识到一种灿烂自由的人生。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或许他对自由的渴望和意识也根本不会苏醒。
　　没有看见过阿耀的快乐，就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快乐。
　　但是有的人生来就可以拥有他们，而另外一些人，却必须通过不断地努力才能最终得到。
　　只能说，阿耀是个幸运的孩子，与他相比较的自己，则比较不幸。

　　铭徽忽然觉得自己想通了。
　　他看着阿耀，平静地说：“我和你太不一样了，你的妈妈和我的父母根本就是两种人。你妈妈可以允许你每天在外面玩耍，我妈妈却会因为我某一天没有按时起床给他们做早饭而惩罚我……阿耀，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做朋友的，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也没有办法理解你。”

　　阿耀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他。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这番话实在太过复杂难懂，他唯一能够理解的就是那句“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做朋友。”
　　他安静了片刻，眼睛却慢慢红了起来，小小声地呜咽了一下：“阿徽是说，以后，以后都不要和我做朋友了吗？”
　　铭徽点了点头。
　　“呜哇！你是大坏蛋！”阿耀嚎啕大哭，声泪俱下的控诉：“你！太坏了！太坏了！我对你那么好，什么都给你玩！什么事情都和你说！连哪天尿床都告诉你了，你还不和我玩！还不要和我做朋友！呜呜呜……阿徽你坏！”
　　阿耀哭得直颤：“你、你明明、明明说喜欢和我一起玩的！你骗人！我再也不理你了！”刚刚说完，自己反而像是更伤心了，一下子趴到在窗台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是负伤的小兽，呜咽可怜。
　　铭徽眼圈也有些发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这个自己唯一的朋友，却始终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见阿耀似乎缓过气了，铭徽这才说：“早点睡吧，明天我就不陪你聊天了。晚安。”
　　说完，面无表情的关上窗户，甚至将窗帘都一并拉上。
　　窗户合拢的瞬间，对面传来阿耀撕心裂肺的喊声：“肖铭徽，我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好傻的家伙……不理就不理吧，说了一遍还要说第二遍，怕别人听不见吗？
　　铭徽叹了一口气，连衣服都不想脱就那么顺着床躺了下去。

　　第二天醒来，头有些疼。
　　想到今天还有补习班的课没上，铭徽揉了揉额角坐起来。
　　刚刚起身，才发现自己昨晚竟然和衣睡了下去，难怪觉得不舒服，恐怕是有些感冒的症状了。铭徽吸吸鼻子，穿上拖鞋去盥洗室洗漱。经过客厅的时候，眼睛瞥到正对着对面楼的窗户，刚看了一眼就立马转开视线。

　　心不在焉的洗漱完毕，到医药箱里翻出一包感冒冲剂兑水喝了下去，又去厨房给父母做好早餐，这才背着书包出了门。
　　嘴里咬着一片面包，手上拿着昨天要求预习的课本一路走一路翻，那些早已在脑海中滤过一遍的内容又一次浮现出来，他匆匆扫视，目光停留在书本上，脚下却一步不停地朝前走。
　　刚走到楼道拐角，就撞上了一个急匆匆跑来的人。

　　那人小小的一团，比起铭徽这个十岁多的小男孩都要小上一圈，说是撞，倒不如算是闷头冲进了铭徽怀里。
　　铭徽嘴里的面包被蓦然的冲击碰掉在了地上，连着手里的书也跟着落了下去，他愣愣地看着怀里的小家伙：红扑扑的脸蛋，圆滚滚的眼睛，不是阿耀是谁？

　　阿耀一扎进他怀里就不松手，死命抱着铭徽，咬牙切齿：“哼！凭什么你说不和我做朋友我们就不是朋友了？！我说是朋友就是朋友！阿徽你是坏蛋！”
　　铭徽先是被他撞得一愣，随即又被他满口的“朋友”绕得有些头晕，等好不容回过神来了，才发现阿耀正以八角章鱼的姿势缠在自己身上，胖乎乎的手臂居然还很有些力度，勒得人喘不过气。
　　铭徽挣动了两下，他反而抱得更紧，只能无奈的说：“阿耀……你先放开我。”
　　阿耀抬起脸一瞪眼：“不放！除非你答应继续和我做朋友！”
　　“可是我不能陪你玩……”
　　“没关系！”
　　“也不能陪你聊天……”
　　“没关系！”
　　“可能你一周都见不到我几面……”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阿耀得意洋洋：“昨晚我和妈妈商量了下，妈妈说反正我也该去念书了，就把我和你送一个学校去吧，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学了哦。”
　　“……难道你现在还没有上学？！”
　　说起来自从阿耀搬来这里就好像一直在玩，平常听他东拉西扯都是说些自己白天怎么胡闹的事，倒真没听他提起过学校。可是他这都已经八岁了，怎么可能还不去念书？
　　“不是啊。”阿耀抓耳朵：“我有念书的，我都念二年级了！只不过搬家到这里来之后，妈妈忙着工作，还没来得及去和学校说……”
　　“哦……”铭徽摸摸鼻子，“那好吧。”
　　“阿徽最好了！”阿耀甜甜一笑，又用力抱了铭徽一下，这才从他怀里退出来，红扑扑的脸蛋怎么看怎么可爱。
　　“我要去上课了，”铭徽低头看了看表，又瞅着阿耀眼睛下的黑眼圈，有些心疼：“你回去再睡会儿吧。”
　　“嗯！”

　　去学校的路上，铭徽一直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阿耀这样的人呢？
　　虽然只比阿耀大两岁，但不知道是自己太早熟，还是阿耀太幼稚，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去疼爱阿耀的心情。
　　只要看到他就会很开心，只要和他一起，哪怕是说说话也觉得是享受。
　　阿耀那么好，却因为自己的原因一再退让，做朋友做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更何况……本来就非常非常不想拒绝啊。

　　能够认识阿耀真是太好了。
　　铭徽笑容满面的跨进教室。

　　等到一天来来回回的补习培训结束，又是到了傍晚，才姗姗回家。
　　今日的院子似乎冷清的许多，铭徽扫了一眼，平常玩耍的孩子一个没少，偏偏不见了阿耀的身影。正有些疑惑，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朝楼上喊：“阿——耀——”
　　喊了几声，楼上就探出阿耀圆圆的脑袋来：“什么事啊？”
　　“阿耀下来玩！”院子里的小孩子们聚在一起，朝着阿耀挥手：“下来捉迷藏！”
　　“不行啊，今天不玩了，我要收拾书包！”阿耀扬了扬手里皱巴巴的书包：“我明天要回学校上课了！”
　　“哦……”孩子们一片失望的叹气声。
　　阿耀不好意思的嘿嘿两声，脑袋一闪，又缩了回去。
　　不远处的花廊下，铭徽低下头微微一笑。

　　第二天起，阿耀就正式加入了早起上学的队伍。
　　因为习惯了一觉睡到天大亮，刚开始那段时间阿耀还不能听话的按时起床，一到早上就满床打滚不愿起来，总是要等到铭徽在楼下等得不耐烦，上楼来亲自叫他，这才磨磨蹭蹭的爬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抢铭徽手里的早点吃。
　　而到了学校，铭徽念四年级，阿耀念二年级，因为教室不在同一层的缘故，铭徽每天还要被阿耀以“找不到教室”为借口，专门多爬两层将他送到班上，再折返到自己的教室。
　　但尽管为了阿耀而在上学的路上耗费了比往常多得多的时间和精力，铭徽也依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快乐和满足。
　　就好像每天这样和阿耀手拉手上学放学，已经成为他生活中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

　　多年以后，铭徽再回忆童年的阿耀，有许多东西都已经彻底淡忘，脑海中残留的，只是那些微小琐碎的片段，笑着的、闹着的，一去不返的好时光。
　　也许他的确是与阿耀不同，也许他们真的是两类人，但是从前的日子的的确确就这样慢慢的过去了。
　　一年，两年，三年……
　　数不尽的光阴擦着鬓角呼啸而过，蓦然抬头的时候，才发觉原来已经逝去了很久很久，而再回头，路早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一条了。

　　他们在一起上学的第一年，铭徽做了整整一年的定时闹钟以及外卖早点送货员。阿耀每天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铭徽，吃到的第一口食物是铭徽亲手做的早餐，在他慢吞吞的穿衣过程中，铭徽还要执行衣架、保姆、清理工等等等等所负责的艰难任务。而每当到了教室之后，阿耀都会为铭徽一早的辛苦而免费赠送一个大大的甜美笑容，八颗白白的牙齿露在外面，笑得那么傻还那么开怀，就算铭徽难得有些不快，也被他的这幅模样哄得轻易散去。阿耀喜欢贴在铭徽耳边，用软软的声音说：“阿徽最好了。”

　　他们在一起上学的第二年，阿耀终于学会了按时起床，也在学校里交到了别的好朋友，但是无论和别人玩得有多么开心，也不论其他的朋友是否与自己上下学同路，他都坚持只和铭徽一起回家。放学的时候手拉手在马路边蹦蹦跳跳的走，阿耀会跟铭徽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有时候若是有课堂上不懂的问题，也会留在这个时间抓住铭徽细细的问，说到茫然的地方，两个人甚至会在路边蹲下来，掏出本子一道题一道题的慢慢说。
　　铭徽对阿耀从来有用不完的耐心，而阿耀自己对学习倒是没什么兴趣，只是喜欢铭徽一脸严肃对自己讲题的样子，于是两个小孩子常常在回家的路上一耽搁就是很久，两边家长各自有些怨言，但这样的日子长久下来，他们的成绩却都各自朝前迈了一大步。

　　他们在一起上学的第三年，铭徽升到了隔壁的初中，阿耀也念到了五年级。因为初中的课程比从前要紧张许多，为了节省路上时间，铭徽的父亲为他买了一辆自行车。十三岁的铭徽个子渐渐长开，不再是从前的小孩模样，和仍然稚气未脱的阿耀站在一起，距离瞬间就被拉开一大截。但是自打有了自行车的第一天起，铭徽的后座就从来没有空过。阿耀每天开开心心的坐在后面，抱着铭徽的腰，两只脚前前后后晃荡。从正面看过去，少年青涩挺拔的身躯因为骑车而微微弓起，身后冒出两只短短胖胖的小脚，无比嚣张的上下乱动，看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他们在一起上学的第四年，铭徽十四岁，阿耀十二岁。
　　这一年，懵懂的阿耀终于开始长大，而他们也经历了漫长人生中与对方的第一场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