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闻尔

5、第四章

　　那天下午他们一直玩到了天黑，直到星星从天边升起，阿耀妈妈在楼上大声呼喊，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
　　铭徽从来没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感受到的快乐像是一只充盈在心头的气球，几乎就要带着他轻飘飘地飞起来。因此当听到阿耀妈妈叫他们回家，他反倒是最舍不得的一个。
　　吃饭的时候，阿耀见他有些失落，就伸手到裤兜里掏了半天，再拿出来，肉呼呼的手掌上躺着一只翠绿的毛毛虫，蜷成一团微微蠕动。阿耀把毛毛虫拎到铭徽面前晃啊晃，耀妈妈正要阻止，就见阿耀贼贼一笑，手松开，虫子干脆利落的掉进了铭徽的饭碗……
　　铭徽没多大反应，耀妈妈却大怒，差点就掀了桌，追着阿耀满屋子跑，惨叫声不绝于耳。铭徽在原地坐着，原本稍稍沉下去的心情又一点点飞扬起来，高高兴兴的重新添了一碗饭吃完，回头再看阿耀，正捂着被妈妈捏得红通通的脸颊，嘴巴嘟得老高。

　　孩子的情绪总是很轻易的上下波动，前一刻的不快乐可以在下一秒彻底瓦解，甚至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因此当铭徽离开餐桌，和阿耀一起手拉手回到房间的时候，心情已经完完全全飞扬起来。他的脑瓜里甚至开始计划明天要玩什么内容……
　　正高兴着，客厅里的电话忽然急急的响了起来。

　　阿耀妈妈一手洗洁精泡沫，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来喊：“阿耀，接电话。”
　　“哦。”磨蹭过去，拿起话筒：“喂，这里是阿耀家。”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阿耀圆圆的眼睛忽然瞪大，转脸看着铭徽，话却是对着电话里回的：“啊，是的，我叫他过来玩的……哦……好……阿姨再见。”
　　“我妈？”铭徽心里一沉。
　　“嗯……”阿耀放下话筒，手缠着电话线绞来绞去：“阿姨问我你是不是在这里，我说是……她就叫你现在回家。”末了，嘟起嘴抱怨：“什么啊……怎么回来得那么快，我还以为要好几天呢。”
　　铭徽没说话。
　　其实这次擅自决定到阿耀家来住，他是做好了回家后受罚的准备的，只是玩得太开心，这种从没有感受过的自由酣畅让他彻底忘记了父母带来的阴影……直到现在妈妈打电话来，他才醒悟过来，这种生活根本不是自己的。
　　就连阿耀，也不是自己生活里应该出现的人。

　　“阿耀。”
　　“嗯？”
　　“我回去了。”
　　“啊？哦……”

　　没有再多和阿耀说话，去房间里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完毕，再到厨房跟忙碌的耀妈妈道了再见，铭徽打开门走了出去。脚刚迈了一步，身后阿耀就叫起来：“阿徽。”
　　他顿住脚。
　　“明天你可不可以出来玩？”
　　“……不知道。”
　　“哦。”
　　然后就没再说话。铭徽安静地合上门离开。

　　回到家，还没掏出钥匙，门忽然被用力拉开。
　　妈妈阴沉着脸站在门后，手里攥着临走前自己留下的那张纸条，冲他扬了扬下巴：“先去洗澡，然后到客厅里来，我有话和你说。”
　　“是，妈妈。”

　　铭徽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特别快乐的梦中清醒过来。在看到妈妈铁青着脸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种梦醒后的失落与真实感就越加强烈。
　　他在花洒下冲洗着自己，小小的手掌捂住脸颊，有点想要哭泣，却又因为从小的漠然隐忍而连这最直接的宣泄方式都已经忘记。
　　过了很久，他关掉水龙头，平静的擦干自己的身体，换上衣服走了出去。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灯，母亲戴着眼镜靠在沙发上看报纸，见铭徽走了出来，就冲他招了招手：“为什么去别人家住？”
　　铭徽在她面前站定，微微垂着头：“阿耀来找我，我就跟着去了。”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去。”母亲将报纸合拢放在一旁，眼镜摘下，锐利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邀请你，是他的事，你去不去，是你的事。”
　　“……因为我想去。”
　　“为什么想去？”
　　“我想和他一起玩……”
　　“玩？”母亲嗤笑一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你想让自己变得和那些普通的孩子一样么？难道我和你爸爸教育了你这么些年，就是让你去玩的？”
　　“我不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差别。和阿耀一起，我很开心。”铭徽握紧拳头，肩膀甚至在轻轻颤抖着，唯有声音凛然清澈，令母亲眼神一肃。
　　“阿耀？”蹙眉回想了片刻，母亲说：“就是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你喜欢和他一起？”
　　“对。”
　　“他成绩很好吗？还是会什么特长？在哪里读书？”
　　“……不知道。”
　　“你连这些都不知道还和他一起？他才多大？应该比你小吧？你和这样的孩子都能玩？”母亲似乎很生气，胸口不断地起伏，说出的话也渐渐尖锐起来：“要不是我比你爸提前回来，还不知道你和他鬼混到一起去了呢！你要有那个时间去玩，还不如在家里多读几本书！你都十岁了！你还想做什么？！”
　　铭徽心头一股怒气忽然升了上来，他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冷笑：“是啊，我十岁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十岁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母亲被他说得一愣：“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铭徽抿了抿唇，很干脆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锁好门，连灯也不想开，直接往床上倒去。刚躺了不到一分钟，耳边就听到窗户上传来“哒”的一声。
　　铭徽在黑暗中睁开眼，向窗户望去，外面的微光照进来，对面似乎有只手掌正在不断地挥舞。他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哒”的一声敲击在窗上。这次倒看清了，那是一颗小小的石子砸在上面。
　　忽然想起阿耀房间的窗户就在对面，铭徽笑了笑，翻身起来。

　　“你终于来了！再不来你家窗户都要被我砸破了！”刚刚见他推开窗，那边的阿耀就吐吐舌头，将准备再次扔过来的石头收了起来，小小声声的说。
　　因为两楼之间的距离并不远，而铭徽家的客厅窗户就在卧房的不远处，阿耀生怕被铭徽的妈妈发现，就故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像个小小老头。
　　见到阿耀大大的笑脸，和母亲争吵引起的不快似乎也淡去很多，铭徽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淡淡地说：“你不用怕，她听不见的。”
　　“真的呀？那你明天能出来玩吗？”
　　“大概不能吧。”虽然说了方才的那些话，但是铭徽也清楚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因此就算再如何不快，家里安排的那些事他仍然会听话的照做。
　　“那……那你什么时候能再和我一起玩呢？”阿耀有些委屈，可怜巴巴的瞅着铭徽。
　　“我也不知道。”铭徽刚说完，就见阿耀嘴巴一瘪，几乎就要哭出来，连忙劝道：“不过没关系，我们不一定要一起玩啊。我虽然没有时间，但是你有，你每天回家之后，就隔着窗户跟我说说遇到的开心事，不就好了吗？”
　　“可是不能和阿徽一起啊……”阿耀揉揉眼睛：“明明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为什么就不能一起玩嘛……阿徽妈妈真坏！”
　　铭徽沉默。隔了一会儿，见阿耀还真的哭起来了，心里一阵难受：“你别哭了，你再怎么哭，我也还是不能和你玩的。”
　　阿耀不说话，继续呜呜的哭着。铭徽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上次他就发现了，只要阿耀一哭，自己心里就跟着难受，简直跟心电感应一样灵异。
　　“不哭了，好不好？”最后他只能轻声哄着。
　　哪知道阿耀忽然抬起头来，抽抽搭搭地说：“我、我才没有哭、哭，我是眼睛、眼睛疼……”
　　看他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还要撑面子，铭徽无奈的点头：“好好好，那现在不疼了吧？”
　　阿耀头跟拨浪鼓似的摇：“还疼啊……真的好疼！”说着，两只手捂住眼睛嚎啕大哭。
　　屋外的阿耀妈妈听着他的哭声推门走了进来，看见对面的铭徽先是一怔，随即就上前去拉住自家儿子：“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妈妈，呜呜……眼睛疼！”阿耀眼泪越发汹涌。
　　“怎么会呢？”耀妈妈将阿耀的手拿开，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疑惑地皱起眉，又将阿耀的手牵起来在鼻子间嗅了嗅，恍然：“你把辣椒抹手上了是不是？！”
　　“啊？”
　　“笨蛋！你刚才是不是去碰厨房里的辣椒了？碰了辣椒再揉眼睛，不疼死你才怪！”阿耀妈妈怒，拉着阿耀就要让他去用水洗洗眼睛。
　　哪知道阿耀眼泪流着还不肯走，回过头来冲铭徽交代：“你、你等我啊……”一面说，一面断断续续的抽泣，铭徽在阿耀面前本就所剩无几的不快情绪更是彻底烟消云散。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天以后，阿耀勉强与铭徽达成共识：虽然白天不能在一起玩耍，但到了夜里，等铭徽做完作业，都会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陪阿耀聊天。
　　对于两个正在玩闹年纪的孩子来说，这一个小时实在是太少，阿耀每次说到一半就得被迫中断，而铭徽看见阿耀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忍不住多陪了他一会儿……结果就是铭徽夜里睡眠不足，第二天上课犯困，接连几次被班主任捉住。班主任一向喜欢铭徽乖巧听话的性格，私下说了他几次也就算了，哪知道铭徽不但不知悔改，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正好又遇上期末考，铭徽的成绩一下来，不仅班主任大大失望，连他自己也是一惊。这才如同凉水当头泼下，醒悟过来这些日子自己心思都放在了什么地方。
　　只是虽然醒悟了，却还是不知道要该怎么做。
　　他要拿阿耀怎么办？

　　心事重重的回到家，好容易熬到吃过了晚饭，刚把作业做完，就看对面窗户里有小小的光芒在一闪一闪。
　　那是铭徽和阿耀活动时间开始的信号，往日铭徽看到总是高高兴兴的将作业收好，动作敏捷的跑到床上去坐着，推开窗户。看见阿耀缩在窗帘后的小脸，被学习和家庭压迫了一整天的心情就能在片刻间飞扬起来。
　　但是今天则不同。

　　对面的光闪了五下，铭徽却坐在书桌前仍然没有动。
　　他的面前是这次期末考的卷子，上面的分数触目惊心，那是他从来没有受过的打击，甚至不敢告诉客厅里的父母。
　　铭徽呆呆看了一会儿卷子，又看看窗户外不依不饶闪着的光，终于决定还是要去和阿耀说清楚。

　　今后…恐怕连在一起聊天都不行了。
　　阿耀那么冲的脾气，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之后会不会发火？
　　要是他生气再也不理人，那自己就连这唯一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铭徽小小的拳头渐渐收紧，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将卷子合拢，走到了窗边。

　　“啊，你终于来啦！”阿耀欢呼一声，收起电筒，迅速将小脑袋从窗户里探了出来：“我跟你说哦，今天我闯祸了！”
　　闯祸了还那么高兴……脸上笑得像是要开花。
　　铭徽眼里有些涩涩的感觉，想着今天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不想阿耀一开始就不开心，于是笑笑：“哦？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嘿嘿……”阿耀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铭徽安静地看着他，于是阿耀又改挠耳朵：“你知道三楼的王大婶吧？这不是她最近在养蚕么？白白胖胖的多可爱啊！然后我今天就想着去她家里捉几只来玩玩……”
　　铭徽无奈的摇摇头：“你把人家养的蚕给弄死了？”
　　“哎呀！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经常干这类的事么……上次杜阿姨家的金鱼、还有欣欣养的金丝雀……一个死了一个飞了，这都是你自己和我说的。”
　　“哦……呵呵……嘿。”
　　“你继续说吧，然后呢？”
　　“嗯，然后，然后啊……我就想着去偷偷抓几只，我就和王大婶说想去她家玩。王大婶答应了嘛，我趁她不注意，溜到养蚕的房间里去了……”阿耀渐渐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哗，我和你说啊，那房间里好多蚕啊！桌上地上连柜子上都有！都养在那种圆圆的大簸箕里面……”他比划了一下：“你知道那种东西不？我以前都没听说过呢！”
　　“嗯，我知道。”
　　“嗯嗯嗯，我就跑去看啊……那些蚕好乖呦！我捏一下它就动一下，旁边有些还结茧了呢！我本来想撕开一个看看，可是撕不动……”阿耀遗憾的砸砸嘴巴，继续说：“其实本来都好好的，我揣了五只到兜里就想走了，结果才走一步，不小心绊到地上的凳子，就给摔了！”
　　铭徽眼角一抽：“你不会摔到那些蚕上面去了吧……”
　　“嘿嘿，嘿嘿嘿嘿……”
　　“你……”铭徽倒吸一口气，“你把人家的蚕压死了？”
　　阿耀对手指：“只压死了一个簸箕里的……还剩四个簸箕……”
　　“王大婶骂你没？”
　　“没……”偷偷瞄了铭徽一下，阿耀动动嘴巴，小声说：“她直接拿笤帚把我打出来了……”
　　“……”
　　“而且啊……我回来还被妈妈骂了，那些蚕被我压出好多绿色的水来，全部都弄衣服上了……我今天穿的是白衣服啊。”阿耀委委屈屈。
　　“你真是……真是……”铭徽想了半天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先前心里闷闷的感觉被他这么一搅也散了个干净。
　　“我承认我错了嘛！我后来都把偷来的五个蚕还给王大婶了……”
　　“你怎么还的？”
　　“……放在她家门口的鞋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