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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冰?还是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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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都学院惯例,两年一届新春嘉年华。今年正逢建校四十周年,所以格外盛大。
第一天,开幕式,各单位的活动在开幕表演后正式开张。
开幕表演当然是重头戏。今年的舞台设在新落成的露天校场,可容两万多人,一早挤得水泄不通。
唐羽衣早早就座。
节目都挺精彩,现场气氛保持高温,但她却有点心不在焉。
为了方瑀的“邀请”吗?
她不确定自己的感觉,却预感有什么事会发生。
真的会有好的事情发生吗?她忍不住期待。
方瑀从化妆间出来时,话剧社的人正聚在一块儿,做上台前的最后准备。着好戏装的海玉就像想象中一样美,但这次方瑀没有因为她的美丽而感到惶惑。
反倒是海玉、薛琳几个人大吃了一惊。
方瑀身上的裙子并不是新做的,妆以前她也化过,但现在看起来却很不一样。可以说,从没见她这样漂亮过,以至她刚刚出来时,大家都眼前一亮。
方瑀站在大幕边看着,《春之女王》看来是大获成功了。
她的视线转到台下,找到坐在前排的唐羽衣,她正在笑着鼓掌。
还有两个节目。
方瑀退回后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这首歌......听了会让她难过,是吗?希望这一次,能让她听了,笑着鼓掌。
舞台上正变出第十八只鸽子,唐羽衣的手机响起来。
“什么事?不是说今天上午别打搅我吗?”
“什么?”唐羽衣一时控制不住声量,引来四面侧目,但她来不及说声抱歉,“倒塌?...... 怎么会这样?......有伤亡吗?......现在怎么样了?”
唐羽衣为难地咬着嘴唇,迟疑地道:“......我 ......再等三十分钟。”
“什么?”唐羽衣愣了愣,看看台上,现在正在变金鱼。
“这 ...... ”唐羽衣又看看台上,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我马上过来!”
唐羽衣收了线,站起来往外走。
走到一半,忍不住回头。
主持人正走上台。
她叹了口气,快步离去。
这种时候,她绝不能坐在这里。
但她真的不知道,她是不是放弃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别怕!”“加油啊,小瑀!”...... 海玉等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方瑀笑。
她一点也不怕。
方瑀在掌声中,面带微笑、步履轻盈地走上台,走着,自然地往唐羽衣的座位望去。
她的笑容在脸上凝住了,步子也迟缓下来。
短暂的发愣之后,她的眼睛满场转悠,但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一闪即逝的背影。
站在幕布后的人们十分疑惑,而海玉很快顺着她的视线找到了答案。
方瑀奇怪的举动引起了观众席上的一片嘈杂。
但她没听到。
这之后的一切,她都听不到、看不到。
她记不得她怎么走到琴凳前坐下的,也记不得自己在台上干了些什么,记不得她是怎样下的台。
在这整个过程中,她失去感觉能力前的最后两个画面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空的位子 ......场边离去的背影。好熟悉的背影。
...... 空的位子......背影 ......
她冲出七嘴八舌的“包围圈”,乱窜了一会儿,在化妆间里衣架与墙之间的缝隙里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坐下来;她听到海玉他们找她;她听到很多不同的声音都在谈论同一个人——刚才台上的某个傻瓜......但实际上这一切她都不知道,都不记得。
她的听觉恢复时,一个扫地的大爷在对着她大声喊:“你怎么还呆在这儿?很晚了!还不走啊?”喊了好几遍。
接着她的视力也恢复了。
她四面看了看。演出完了吗?人都走光了。
于是她也站起来,往外走。
那大爷在她身后喊:“外边儿下大雨了!去借物处拿把伞吧!”
“不用。”她回头对这个亲切的人亲切地笑了笑,走出去。
真的下雨了。
好大的雨。
可是方瑀不怕。
方瑀喜欢雨。
她走进去,很快被淋湿透了。
地上已积起了水洼,她就像小孩一样一路踢着水。
腿上溅满了泥,又溅到雪白的裙裾上。
发髻散了,头发贴在脸上,雨水顺着一股股往下流。
真的好久没淋过这么舒服的雨了。
许婆婆的惊呼声从大厅门外传来:“哎呀!你可回来了!怎么搞成这样?快!快!快进去把衣服换了!会着凉的!你没有伞吗?没叫到出租吗?怎么不打电话回来?......”
门“嘭”的开了。
方瑀站在门口。
她的裙子又湿又脏,脸上的妆早花了,从头到脚一塌糊涂。
许婆婆还跟在她身边不停罗嗦,大家一窝蜂涌上去,问长问短。但她不做丝毫反应,只紧盯着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唐羽衣。
唐羽衣在她回来之前一直头脑昏乱地转着许多念头,想着解释的话。可现在,一接触到方瑀毫不掩饰的冷漠可怕的眼神,什么话都狠狠呛了回去,埂在喉头上。
“奶奶。” 方瑀忽然疯疯癫癫地笑出来,神经质的语气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唐羽衣又惊又怒地转开脸:“快去清理一下,看你这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方瑀一脸挑衅地走到她面前,“我是个什么样子你知道吗?你可能真的不知道。”
她又逼近一步,几乎和她脸贴着脸:“那就好好看个清楚吧。你的——小——孙——女。”
唐羽衣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但她站在沙发前,退无可退,绊倒在沙发上。她立刻站起来,挤到旁边:“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去换衣服!”
“换衣服?换衣服就行了?不用换张脸、换个人?”方瑀笑,“那奶奶你先告诉我,你想我换哪件衣服啊。”
她轻佻的口吻激怒了唐羽衣。
方瑀继续冷笑着轻轻再道:“告诉我,换哪件衣服你才会愿意看我一眼?”
“住嘴!”唐羽衣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许婆婆,带她去洗澡!”说完立刻转身上楼。
海玉和方云高连忙伸手拉住方瑀,她停止装疯卖傻,垂下眼睛。但唐羽衣此时转身离去的背影,和先前会场中的那个背影,在方瑀心中乱搅和起来,突地生出一阵极端的愤怒!
“奶奶!”她尖锐地叫了一声,猛然挣脱拉着她的手,追上楼梯,拦在唐羽衣面前,紧盯着她的眼睛,用毫不顾忌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加强音,“你就这么不想看我吗?就这么恨我吗?”
唐羽衣因为她放肆的行为抑制不住轻微而快速的颤抖着:“你......你走开!......等你恢复正常了再来跟我说。”
“正常??!!”方瑀拔了一个高音,“以你的标准来说我恐怕从没正常过!也不会有那一天!”
甩开海玉伸过来的手,她继续向唐羽衣逼过去:“我知道,你一直都巴不得我走,消失更好,对不对?”
方瑀笑得好可怕,方云高也跟过来拉她,她忽然猛力地挣扎,一面爆发似的狂叫:“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恨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背叛你!”
方瑀说这话时的神情实在恐怖,以至海玉和方云高都骇得不能动弹,更别说阻止她了。而唐羽衣显然被打到了痛处,紧抓着扶手就要倒下,方云高反应过来,疾冲过去扶住她,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方瑀还在叫:“他们不要你!他们逃走了!所以,你恨我!恨我是他们的女儿!恨我不是你要的美玉!恨我是块石头!所以你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方瑀单脚跪在楼梯上,脸贴近唐羽衣的脸,用诅咒似的语调:“但是我告诉你,你永远也别想得回你的美玉。只有石头,永远只有石头!你恨我。我也恨你。你不看我!因为你不看我!我也会背叛你。连这石头也要背叛你!也不要你!也要逃离你!因为你不看我。因为你不看我! ...... ”
唐羽衣无力地闭上眼睛。
她输了。
从不肯输给任何人的唐羽衣居然输在这孩子手里。这孩子 ......难道是魔鬼吗?
“闭嘴!方瑀!”方云高急切地阻止道。但她还是神经质地不断尖叫,而且越来越尖锐。
海玉一只手高高扬起,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
方瑀安静下来,身体也软下来,跪坐在楼梯上。
海玉用力捧着她的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酷表情,严厉地道:“你在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奶奶?方瑀!究竟多大的委屈,让你可以这么过分?有谁对不起你?有谁恨你?这些年我们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你,生怕你受一点伤害?可是你根本不懂体会!只在乎自己的感受,还想当然地说出这样可恶的话!就因为你自己做得不够好,因为你自卑,你就可以这样幼稚敏感吗?你争气一点好不好!无论你有多么盼望,也没有理由为一点小事就这样伤害奶奶!”
方瑀的眼睛在最初一瞬间的惊讶之后,闪出冷酷刻薄的光,嘲笑地重复:“小事?”
海玉心中骇然。她从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方瑀眼中的寒光一闪而逝,变成一片空茫,又轻轻重复:“小事。”这次语气十分平淡,全无刚才的怨毒之气。
“小瑀......”
方瑀轻轻挣脱海玉的手,声音温柔得出奇:“好了......我不说了。”然后她站起来往楼上走,经过唐羽衣身边时连看都没看一眼。
海玉还想做点什么,但在她有所举动之前方云高已经伸手按在她手臂上,眼神很复杂,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方瑀一路低低地笑着,上楼,穿过走廊,走进房间。
她反手锁上门,靠在门上无声的笑着,感到极度疲倦。
她依次看向床、桌子、书架、衣柜,最后看着地板。
看了好一会儿,慢慢跪到地上,慢慢俯下身,把脸贴着地面。
地板冰凉,凉得浸透骨髓。
但她不在乎。
她觉得好累,什么也不想去想,任由自己沉沉地睡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闭着眼睛醒过来。模糊感到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变得像冰一样,身体却火一般得烫。
究竟是火融化冰,还是冰熄灭火呢?
她好笑地想着。
也许火先烧化冰,水再淹没火,大家同归于尽。
头好痛,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她却又觉得很舒服,只一动不动地躺着,半睡半醒在热腾腾的梦境里 ......
不知道又躺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她好象听到敲门声、大喊声、巨大的撞击声、惊叫声、纷乱的脚步声......好象有人把她抱了起来,但这些她都懒得理会,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
方瑀醒过来时已是清晨,因为有明亮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射进来,落在她脸上,既不灼热也不颓唐。
清新,带着花草的气息。
她半睁开眼看到天花板,不讲也不动,因此她醒了好一会儿,坐在床边的海玉才猛然发现。
“小瑀?你醒了?你醒多久了?怎么都不出声?”海玉俯下身,很温柔,但显然心情不佳,“你发高烧,睡了快两天了,真吓死人。你怎么不换衣服呢?还睡在地上?”
方瑀只是疲惫又温柔地看着她,并不答话。
海玉无可奈何地瞪她一眼:“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方瑀摇摇头,海玉对她笑一笑:“那你等一下,我去告诉大家,我们都好担心。”
方瑀看着她走出去,又看着天花板。
头还有点热热的,全身无力,但的确是完全清醒了。
同时她明白了很多事。
这一刻的,这几天的,这几个月的,还有这几年的,全在一瞬间明白了。
很多事情一闪而过。
一件件去描绘是很困难的,却可以感到的确是“完全明白”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都知道。
其实也未必是此刻才明白的,那些答案也许装在她心里已经许多年了,只是她从没有告诉过她自己。
在睁开眼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那决定下得迅速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