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微言》同年

46、泥鬼

　　莲女走过喧嚣的人群，有一家农户前，几个稚童正围坐在一起拼七巧板，小的那个挠腮抓头，女人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男人正轮着斧子砍柴，月色清明，洗净了人世喧嚣，只沉淀下平淡的美好。
　　她从桥栏上一跃而下，忽然有个人影撞到了她，她怀中的泥鬼偶人掉到地上，摔个稀巴烂。
　　那条人影依旧疾步往前走。她捡起地上的碎片，看着一地的碎瓷，她的心中无限悲凉，一双手紧握着那怎么也无法复合的碎片。

　　“喂！你撞坏了我的泥鬼。”月色下只有自己的回音，空荡荡的四下，只传来衣袖飘拂的细小声音，那人连头都没有回，依旧顺着石桥的台阶快速前行。
　　莲女弯下身子，脱下鞋子，朝着那急速飞奔的人抛去，只听得“啪”的一声，那鞋子掷中他的后脚跟。
　　那人忽然停住了脚步，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几个铜板，往后一扬，只听得叮叮当当作响，钱纷纷洒落一地。青石板上只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莲女假装弯下身子，一双眼却紧紧盯着那远去的背影，她皎洁的微微一笑，脱下一双白布鞋，随着那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
　　拐过狭长的小巷子，莲女忽觉背后有一条黑影，正待回头，一只手已经扣住了自己的喉咙。
　　“你是谁？你的东西我已十倍奉还，我已经不欠你，你为何要这么费心机的跟踪我？”那个声音低沉的有些可怕，莲女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看着地上那条盖住他的高大身影，冰冷的手指越扣越紧，她的脸涨得通红。

　　“我是谁？我是江边的采莲女。你……以为真心只值你那几个臭钱。她喜欢上了一个人，好不容易求写字的莲秀才在泥鬼上写了一首诗，想送给她的心上人。可是，一切都被你毁了。这一撞，碎的可是一个痴情女子的心。你可知她为了这个泥鬼吃了多少苦？”
　　她不停咳嗽着，那双紧紧扼住自己喉咙的手忽然渐渐松懈开来。
　　“明明是种莲的人，守着满满一池的荷塘，却连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也吃不到。可是碗里只有漂浮着几颗莲子的稀糖水。其实她一点不喜欢吃甜羹，可是每次只要和她的家人围坐在一起，她都会挂着满足的笑容，是不是很可笑？
　　因为买不起灯油，她只有乘白天吃饭的空当，替人缝制嫁衣。可是她实在太累了，常常会缝着缝着，就睡着了。因为怕睡着，所以她只能不停的掐自己，她的胳膊上一块青一块紫，痛了她便醒了，醒了她便一针一线继续缝。她的一双手密密麻麻的有很多针孔，布满老茧，又粗又丑，比男人的手还要粗糙。
　　明明是自己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衣服，却终究是替他人做嫁衣。

　　说到动情处，心中越发激动，莲女微微吐出一口气，她扭过头来，注视着这个夜色中的监生。
　　月色映照在缄默的男子的嘴角，他垂下眼，一双瞳孔中有晶莹的光在跃动，他呆呆的看着莲女。一双眼仿佛失了魂，他有些哽咽的道，“你……还活着。你不哑了。”
　　笑声划破了寂静的夜，冰雪消融在一瞬间，那般心高气傲的监生消失了。
　　“你怎么在这里？”莲女这才看清眼前的那条黑影，正是监生连风。他穿着一袭黑衣，宽大的衣袖间布满了清风，风拂过他那张静默的脸，冷峻的脸庞下，一双眼充满了惊喜。
　　“这样……你……还认识我？”莲女瞪着眼前的监生，一脸疑惑。
　　连风嘴角向上一扬，轻轻叹息道：“我始终不曾忘记，若不是你，没有今日的我。”
　　“国子监的监生。论起来，我们还是……”
　　“你知道我入了监，为何不来找我？那日出城的前晚，我去莲池找你，却未能和你道别？"
　　“那晚？”

　　连风的笑戛然而止，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在她的眼角有一颗红痣，即便化成灰，他也认识她，而她却早已经忘了他，或许他认识的只是另外一个人。
　　他有些失望的扭过头来，他轻轻一笑，连日来的牵挂也在近日如释重负，那是对自己的嘲笑，他看着巷子中那条弯弯曲曲的路，他知那便是他选择的路，永远都不会回头。

　　“小子，等一等！”莲女追着他而去，可是，四下里静的出奇。
　　莲女坐在石桥的栏上，一双腿不停的来回晃荡，一轮清冷的月照在一波碧池，风舒荷田，清风徐徐吹，卷起她的绿罗裙。
　　风中似乎传来采莲女的歌声，渐渐被风吹散。
　　微雨过，小荷翻，见荷花，被风吹。莲花复莲花，佳人不在兹。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今已暮，采莲花，采莲归，相思苦。开门郎不至，望郎上青楼。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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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点的火光下，见残破的窗上映照着三个人影，谈笑风生。推开门，正中坐着一个少年，桌上除送盏牟颂溃固砹税胫幌闩缗绲慕鸹粕纳占Α＝憬慵矗帕胱嫠⒙艘煌朊追埂Ａ詹辉麓驳母独虾阂蚕铝说兀娜宋ё谝黄鸪酝矸埂
　　那些米饭是如此的充实，莲女也顾不得眼前的陌生少年，抓着碗扒起饭来。
　　少年见她狼吞虎咽的吃相，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道：“听你姐说，你变个人似地，起初我还不信，现在我才知道你是饿死鬼投胎。那天你落水了，会不会去过阎罗殿一趟，阎罗王令你投胎，把你变成了现在的饿死鬼。
　　“你谁啊？你可知道我吃那么多饭，是为了有力气干活。像我这般福大命大之人，就连阎王也不肯收。只因我命不该绝。

　　“他是富华家的莲生啊，小时候住在我们家隔壁的莲生，这半只烧鸡和一袋米还是莲生带来的。”

　　“就是那个驿站的莲生。你在四月的初一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进出你们的驿站。”

　　“怎么最近总有人问我这样奇怪的问题，驿站每天都有这么多人进出，我怎么能记住哪天进出什么人？”

　　莲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一再逼问，莲生不停地摇头。
　　“妹妹，你那天和往常一样去了莲塘采莲，你又没去驿站，为何会打听驿站的消息呢？”
　　“姐姐，我以前为什么不说话？我生过什么大病吗？”
　　”话说每次你一身水的回来，害我担惊受怕的。那天天下着倾盆大雨，你一身水的回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眶红红的，我问你话，你忽然昏死过去。
　　自那以后，你如中邪了一般，不言语，眼珠子总是涣散的。
　　郎中来看病，说是感染了风寒，配了几帖药，却也不见好。
　　我怕你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叫阿玉婆来请神，可怎么也不见好。直到开春的时候，你忽然就痊愈了，但落了个失语的怪病。
　　再然后，初一那天你又落水了，这一回来，就整个人变了个人似的，将那几年没说的话全都倒了出来。我看也是古怪的事，所以去龙王庙保平安。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比这古怪多的事不也碰到了。”莲女叹了口气。

　　“阿生啊，欠你娘俩的情真不知怎么报答。你娘一个女人也不容易。我这个大老爷们真不中用，整日躺在病榻前，还要自己的两个女儿没日没夜的干活。

　　“付老爹，你可别这么说。你就当这些都是报答乳娘的恩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年，他抛弃了我们娘俩，我娘因为吃不饱饭，没有奶水，若不是乳娘喂活我，世上就没有我这个人了。我娘起早贪黑的替人洗臭袜子和床单，没有时间照顾我。
　　我七岁那年，和莲女贪玩，偷偷躲起来，乳娘为了找我，从山坡上滑下来，一双脚上全是血泡。这些年来，我找过他。不要提他了。他是死是活都和我无关了。因为我早已将不姓付了，我姓娘的姓。”
　　莲生的一双眼垂了下去，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莲女坐在桌子旁，将那一堆的碎瓷倒在桌上，左拼右凑，一块块细心地黏好，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模样确实胖嘟嘟的，执着一片绿荷，她推开窗，看着头顶的一轮大明月，将那重新黏好的泥鬼举过头顶，月光下布满细细裂纹。她将它举过头顶，从缝隙间看着月影中的那几个黑点，今晚的月亮亮汪汪的。
　　忽然，一片碎瓷掉落在她脚跟前，那密密麻麻的裂纹仿佛在不停生长，哐当，一地碎瓷。她的心不知为何咯噔一紧。

　　有微微抽泣的哭声从屋内传来出来，莲女推开门。姐姐的身子背对着自己，听见她进屋了，慌忙止住自己的哭声。她佯装欢颜道：“炉上还炖着粥，你快吃吧！我有些乏了，你可不许打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