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台游》侧帽秋尘

2、山雨

　　商儿在偏厅用过杏酪，换上袖襟上暗绣着夔龙纹的素色便服，穿过暗门进到书房。室内炉火正旺，宸卿亦是换了便服端坐在书案前，手指轻敲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商儿放轻脚步，自书架取了册书静观不语。
　　过了半刻，宸卿出声询问：“麟商，阿毅那个位子，你想要么？”
　　商儿听到自家娘亲对自己的称呼微微滞了下，放回书册，却没有回身，“娘亲，这不是想或不想就可决定的。”
　　指甲不经意刮着面前堆叠的信笺，宸卿看着商儿的背影有些心疼，“你可怪娘亲？”
　　商儿转身看着宸卿微有悲戚的眼，笑了笑，“娘亲，你我都知道，这是生来宿命。争或不争，要或不要，其实从来便只有这一个结果。”
　　宸卿起身走到商儿身边抱住他，“娘亲只想你一世康泰，宁和喜乐。”
　　回抱着自家娘亲，嗅着她身上的淡雅香气，商儿在宸卿怀里蹭了蹭，“娘亲，除了我，何人又有资格去要那个位子？”说着微微错开身，满目刚强，“娘亲，我是您的儿子，我是苏麟商。”
　　宸卿揉乱了商儿的头发，心情略好了些，“有娘亲和你小舅舅看护着，那些人翻不出天去。”
　　“娘亲，”商儿晃了晃手中的书册，抽出夹在内封里的斜纹素笺，“杨逸玄和江立岩不是对头么，竟然同为一派？”
　　宸卿掩口轻笑，伸手去接那素笺，“这不过是娘亲一时兴起。商儿你要明白，耳闻目见也不过是虚妄，此方彼方，如何说得清。”
　　“所以才需要明暗相佐……”商儿突然禁声，牵过宸卿右手揭开袖子，一枚铜钱大小的青斑赫然伏在腕处。眸中结起一层寒冰，“娘亲，何人如此胆大？”
　　宸卿收回手，一派云淡风轻，“不过前日去伽蓝寺降香，遇到了姬家那个‘第一美人’。”
　　“姬家素来审慎，做事不留把柄。小辈的教养听说是极苛酷的，怎么那个大小姐这般不济事？”商儿微微皱起眉头，“娘亲，那天还遇见了谁？”
　　宸卿揉了揉商儿的眉心，“还遇见了谁？让我仔细想想。”
　　“娘亲！”
　　宸卿捏了捏商儿的脸颊，有些可惜， “进香时遇见了季渭然和小莫，啊，还有裴子清。”
　　“裴家大少是跟姬家那个一起去的？”商儿脸上露出一丝嫌恶。
　　宸卿摆了摆手，“那天裴大少是追着某人去的。”
　　商儿了悟地点了点头，不再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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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朱雀坊，姬府。
　　正堂里燃着沉檀香，不急不缓。普洱清浅的茶汤衬得雨过天青盏煞是好看。姬名扬端坐在酸枝太师椅上，看着客位坐着的眉目妖娆的青年，近乎贪婪。茶盖轻碰杯沿发出的声响透露出竭力压抑的心情。
　　青年意态洒脱，眉目间似有艳光流转，“摇光今日唐突来访，望大人原宥。”
　　姬名扬身体略微前倾，放下茶盏的动作微微有些急切，“光儿，你来我高兴都还不及，又怎会说是唐突？这般言说却显得太过生分了。”
　　摇光微微一笑，映在茶盏里的容颜似是罩了一层微光，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大人是两朝元老，官居一品位列丞相，累代簪缨，小子鄙薄微贱，何敢在大人面前逾矩？”
　　姬名扬面上一滞，却又不知如何接续，没奈何只能劝茶遮掩过去。
　　摇光端起茶盏，唇在杯沿略沾了沾，并未饮下。
　　姬名扬看着摇光这般做派，心中一痛，起身走到摇光近前，伸手在他肩头轻抚，“自家人何必拘礼。”
　　摇光不着痕迹的躲开，低下头掩去面上的愤恨，躬身告罪：“大人如此抬举，可折煞小子了。”
　　姬名扬讪讪地收回手，知晓此事不可强求。踩着四方步踱回主座，饮茶不语。
　　摇光看着脚下毡毯上的繁复花纹，也不搭言。
　　直到一炉香尽，姬名扬终是忍耐不下，先开了言，“光儿，你今日前来可是有忧心之事？老夫虽已致仕，绵薄之力却是能尽的。”
　　摇光抬眼目光渐凉，华丽的声线染上了冷酷的温柔，一字一顿：“我家主人去伽蓝寺降香冲撞了贵府的大小姐，大小姐体恤，午间素斋里多了断肠草的辅料。摇光也是衷心为主，特来与大人讨教，如何方能让大小姐消气？”
　　姬名扬闻言面上一白，喉间漫上一股腥甜，手颤抖着不听使唤，抓握不住失落了茶盏。
　　摇光替姬名扬顺了顺气，温柔似水，“摇光真是该死，竟用这等小事叨扰大人，实是太缺计较，望大人别与小子一般见识。小子愧怍难当，改日再来拜访。”说罢回身，七重紫纱飞扬，留给姬名扬一个优雅的背影。
　　姬名扬心下惊惶，看着镂花的门扇竟是痴了一般。直到管家奉来参茶才回过神来。
　　管家将手中的托盘向前送了送，“宗夕少爷方才吩咐老奴备上参茶，让给老爷送来。”
　　听到是摇光的吩咐，姬名扬心下怃然，自己终究是亏欠太多，眼下这滔天大祸，尚不知能否安然度过。“让睿儿他们去书房等候，就说——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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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送燕云去静心庵出家。”姬名扬看着自己的长子姬珩睿，言语间是不容辩驳的强硬。
　　姬珩睿一惊，“父亲，姬家未出阁的女儿只有云儿一人，为何要送她出家？”
　　半阖的眸子里透着锐利的光，姬名扬看着儿子深感失望，“兴宣，能匹配我姬家的适婚男子又有何人？”
　　听到父亲叫自己的表字，姬珩睿冷静了些。姬家累世门阀，簪缨百年，嫡女素只妻君侯。陛下与戚氏的靖远侯已不能奢望，荥北薛家与司徒家早有婚约。杨家那位御史台掌座比云儿年长近十岁，季家莫家式微与之无益，细算下来，“唯有裴子清一人。”
　　姬名扬垂目不语，姬珩睿低首默然。
　　姬珩睿长子姬泊然，觉得此间气氛压得人几欲窒息，终是忍不住开言询问，“裴家与我们姬家同为三大世家，正堪得门当户对，裴子清文采风流与云儿亦是佳配，泊然无知，不明白祖父和父亲为何顾虑。”
　　姬名扬挡下儿子将要开口的训斥，认真地看着孙子，这便是姬家的胤嗣，家族的承继者，可惜还是太过单纯，“然儿，东洛勋贵门阀何其多，你可曾想过，为何只有姬、戚、裴三家绵亘百年不衰？”
　　“累代经营与勋贵世家联姻，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牵一发而动全身，非是我三家谋逆，便是禁宫那位都不能轻动。”姬泊然揣度着回了话。
　　姬名扬略微欣慰了些，抬头看着孙子，眼中满是迫人的威势，“然儿，仅只这些是不够的。我姬家靠得是审时度势，中庸以全。直从曲中求，为臣者最惧为君上所忌。戚家累世外戚如何？一再被君上削权，若不是近几代搏上军功，又如何保有往昔尊荣。泊然，裴家如何发迹，你定然是知晓的。”
　　姬泊然眼中燃着热切，“裴家是太祖从龙之臣，打下了东洛大半江山，太祖颁赐丹书铁券，让裴氏永掌兵权。裴氏先祖坚辞不受，此事方才作罢。”见祖父没有打断，继续述说自己知晓的那段史实，“不过，裴家历代族长都会加官太尉，太尉说是虚职，可对三军将帅确有辖制之权，是以……”
　　看着孙子了悟的表情，姬名扬放松了紧绷的心神，喝了口清茶润了润喉，“更何况裴家统领金吾卫，上京安危尽系一身，让陛下如何不防？”
　　“祖父，近日朝中为立储之事纷攘不休，云儿是否有入主椒房的可能？”姬泊然联想起近日的纷乱，觉得云儿的婚事或许还有其他的可能。
　　姬珩睿听了这般言语，有些哭笑不得，“然儿，陛下与靖远侯的事你果真不知么？”
　　面上一红，姬泊然忍不住出言辩驳，“陛下自得留下后嗣承继江山，靖远侯……，陛下怎能为其违逆祖宗法理？”
　　“然儿，立储一事你们切莫沾惹，圣意所属唯有长公主之子，承胤君的封号岂是随意赐下的。” 姬名扬冷下脸，挥手打断孙子愈见僭越的话，“明日就送云儿去静心庵，若是陛下从汤山回舆，别说是云儿，我姬家满门都难逃一死。”看着震惊的儿孙，姬名扬音色颓靡，“前日在伽蓝寺云儿意图毒害长公主。”
　　满心惶急叫了声祖父，姬泊然却不知该如何接续。祖父这般说，便是得了证据的，自家妹妹这次可惹了大祸了。临江变乱后，长公主退隐兖山深居简从，只陛下万寿时才出席，自己也是随祖父进宫朝贺时远远地偷瞧过，云儿又如何识得？她那性子最是争强好胜，素日里又被母亲娇惯得狠了，下毒之事也许是做得出的。
　　“父亲，这消息从何而来？”姬珩睿到底是年长沉稳，所言直指关节。
　　“宗夕……不，还是叫他摇光吧，”姬名扬心下哀痛，他知道被自己舍弃的骨肉从骨子里厌恶当初被赋予的名字。 “竟然是十一弟……”姬珩睿眼光灼灼看向姬名扬，“父亲，此事既是宗夕告知，必有转圜的余地，我即刻去兖山别业，必定求得殿下谅解。”说罢，姬珩睿匆匆撩袍离开。
　　书房内只余祖孙二人，静默又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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