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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倾城 ...

  •   横颜离开燕国百姓流亡的暂居地之时,雨势极大,雨水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他行了几步,却又停住脚步,喝道:“出来!”
      雨里闪出了一个细瘦娇小的声音,怯怯地撑着伞立在他身后。
      横颜揉着眉头,沉声道:“你跟来做什么?”
      素婉一步一挪地走过去,委屈地道:“你凶什么!我……我就是想看看你今晚到底要去做什么。”
      横颜对她颇有些无可奈何。素骊就这么一个幼妹,从小疼爱得很,自素骊走后,横颜便将对素骊的一切亏欠都补偿给了素婉,他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百般疼爱,不舍得她掉一根头发。
      然而素婉却天性活泼,与她的姐姐不同,总将长老们惹得勃然大怒,但念在她是“为燕国而死”的素骊公主的胞妹、同时也是燕国最后一位王族的份上,才没有将她驱逐出去。
      “再说,你要是回不来,我一定会被他们赶出去。”素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一个音弱到几不可闻。
      横颜长叹一声,无奈道:“跟我同去可以,但需得将伞弃了。”
      素婉一瞬抬首,欢蹦着道:“好!”
      横颜看着她的笑颜,唇角亦带着苦涩的笑。
      这世间有许多人都知道,素骊没有死,包括他,包括长老,包括族里一些年老的长辈。然而在面对年轻一辈的疑惑时,他们异口同声,只称她死了。
      素骊死了,她为她的燕国死了。
      多伟大的女子——每个人都如此称赞。
      然而横颜却忘不了,他忘不了素骊抬首望着他的眼神,忘不了她满身是血的模样。一舞换一城的交易失败了,素骊被萧依白扣留在华国皇宫。尽管这个事实被族人们渲染成为“素骊公主倾城一舞换得燕国百姓性命”的神话,但是只有横颜心里清楚地知道,那都是假的,都是为了燕国的尊严,都是为了让活着的那些人依旧保留有过去的希望和信念。
      素骊没有死,他也没有伤到萧依白一分一毫,最后的真相就是:他逃了。
      在那个时刻,素骊生死不明,无数燕国老幼妇孺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他逃了回来,逼退屠杀燕国百姓的华国士兵,带着仅存的数百人逃进深山。
      素骊的屈身为妃让燕国的长老们感到了羞辱,他们遗忘了她的好,只记得她的背叛。
      没有成功的救赎,就是一种罪。
      那是他的素素,不是他们的骊姬公主。
      横颜握紧了轻吕剑,向着活蹦乱跳的素婉轻道:“你别后悔。”他看着素婉坚定地摇头,方微微笑道:“我们走吧。”
      那笑容却教天真的素婉迷茫起来,她跟了上去,叫道:“咦你怎么哭了?”
      横颜不再理会她,只向前走,一步一步,朝着华国灯火通明的皇宫走去。高高的宫墙耸立在那里,多年不曾变过,而他已鬓生微白,依旧年轻的容颜照不出应有的轻松和快乐。

      夜里,雨势果真如素骊说得那般,越下越大。
      谢依白到了后半夜,便从她这里走了,素骊抱着衾被倚着窗坐着,怔怔发呆。
      多年的磨洗让当年清丽稚嫩的少女变得愈发秀美,下颌更加尖瘦,衬得那一双眼睛愈加地深黑而清亮。
      “燕夫人,要点灯么?”暮秋悄悄入内,低声问道。
      素骊只道:“不用,你且退下。”
      她用手支着身子,细细思索起谢依白的最后一句话来。
      思量未半,门又再次被打开,素骊只觉有些厌烦,道:“你出去。”
      “今夜心绪不佳?”萧依白的声音略带着笑,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意从那一词一句中透出来。
      素骊抬首,松懈下去的精神再度紧绷起来:来的却不是暮秋,而是萧依白,他这么晚来做什么?
      她在面容上凝出一个浅浅的笑,答道:“阴雨连绵,素骊心中烦闷而已,王上不必忧虑。”
      “哦?”萧依白简单地应了一声,又续道,“寡人亲自来,是想告知燕夫人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夫人可愿听?”
      萧依白变了称呼,他不再叫她“素骊”,而是“燕夫人”,素骊的手心登时又攥紧了起来。
      “王上请说。”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沉静的面容上不带丝毫慌乱,反是噙着极淡的笑,看来极为从容不迫。
      “季横颜回来了。”
      素骊的手心被指甲微微一戳,她随即抬首,嫣然笑道:“然后呢?”
      萧依白笑道:“他说,他想给你弹首曲子,寡人便命人放他进来了。”他慢慢走近素骊身边,于黑暗中盯着她清亮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夫人是听,还是不听?”
      “不。”素骊没有任何的犹豫,她依旧笑着,答出了一个字。
      “可寡人,想让夫人听一听。”
      素骊转过头去,眼神静如冷山,只道:“既然是王上的命令,素骊却之不恭。”

      萧依白带她去的,依旧是当年那个宫殿。
      当时宾客满席的大殿里,此刻连烛火也未点,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月光能照出依稀的一片光明来。
      素骊被暮秋推进去的时候,横颜正坐在中间的玉台上,那个她当年红裳一舞的玉台。
      横颜的手里还是那张旧琴,琴边是折了的轻吕,玉台下,还立着一个娇小的影子,在见到素骊的瞬间,已惊叫着“阿姐”冲了过来。
      “婉婉?”素骊的语气里终于带了些愕然,她迅速将目光投注在横颜身上,横颜只与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也不必多说。
      素婉却是一头扑进她怀里,呜呜直哭。
      素骊反是慢慢松开了手,推开哭泣着的妹妹,道:“让开。”在素婉愣神之时,她又与横颜道,“王上说,你想让我听首曲子?”
      月光照进玉台,正映出横颜的白衣上斑驳的血渍,像是燕国皇宫里春日盛开的桃花,她与他坐在桃花下,谈笑论剑。
      横颜垂着眼帘,手上拨起琴弦。
      “季公子是太久未弹而生疏了么?”素骊轻笑,抬眉看他。
      横颜却忽地松了神情,霍然一笑,十指刹那飞动。
      一弦一音,铮铮如铁骨,无宫廷的靡靡之音,反是悠远高扬,意气风发。像是穿云裂石般雷鸣动听,或高或低,无一不畅,如流水,如晴空,暴雨阴霾之后,豁然开朗,绽露出青天万里,俯瞰苍生。
      当年,素骊在这里起舞,带着不安、惊慌和无措,他坐在帘后奏琴,琴声寥寥,有技无心。
      尾音一收,他昂首一掌拍下,那张陪伴他多年的旧琴在他手下裂做无数碎片,弦音犹在耳,却已无法掩盖他的声音。
      白袍清俊,眉间阴霾尽散,横颜一拂袖,向素骊微微笑道:“素素,多年来可安好?”
      素骊顿了一顿,低声道:“甚好。”
      那一瞬间,横颜竟是有些期盼的,他盼望她依旧能同过去一般怯生生地说一句“横颜,我怕”。然而素骊没有,只是看着他,唇角含笑,目中静无波澜,深黑一片。
      她明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来到这里,再见她一面,可她却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来。
      因为,萧依白在她的身后。
      如同当年一样,她必须笑着,笑得冰冷无情,笑得波澜不兴。
      横颜起身,只道:“素素,你长大了。”
      素骊安然一笑,拂袖转身,只道:“一曲已毕,暮秋,我们回屋。”她用了多大的勇气和力量克制住自己不再发抖,迫使自己能够以最好的姿态转身、离开、说再见。
      “素素。”
      横颜抱起琴,站在玉台上,缓缓问道:“晚了这么些年,我还想问你一句话。”
      素骊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只静等着他说下去。
      “你可愿意,与我共享生死?”
      素骊突然心里一痛。当初横颜与她说不需害怕,她与燕国同生同死,然后她血染玉台,他被迫离开。而如今,他深夜冒死前来,只为问一句“你可愿与我共生死?”
      萧依白在她的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素骊缓缓抬首,轻轻笑道:“王上,戏已看完,素骊可否回屋?”
      萧依白点了点头。
      素骊用手支着椅子,慢慢立起,忍着足下椎心的疼痛,笑道:“多谢王上。”她拂开暮秋上来扶她的手,蹒跚着往前走。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王上,当初素骊一舞换一城的交易,可还有效?”
      “你待如何?”萧依白冷声问道。
      “当初王上未给予素骊任何一物,而今素骊以当初一舞换两人性命,可否?”
      萧依白沉默片刻,道:“诺。”
      “谢王上。”
      横颜立在高高的玉台上,目送着她离开。
      月光照了素骊一路,也照亮了横颜的视线,她的身后,一路血印。

      “后来呢?”
      长老们拄着拐杖,厉声质问。
      素婉怔怔地瑟缩着,只道:“我不知道。”单纯调皮的少女只一个劲地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问我,我也再也不问了。”
      她面颊上还留有泪渍,却在不知不觉中被风吹干了眼泪。
      长老们拿她无可奈何,转身便要走,走出不到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的声音。

      那一夜,素骊走了很远很远,血从足底流出来,她却似是浑然不觉。
      走到寝殿前的时候,她在门前立了很久很久,又慢慢转回身。
      雨还在下,淋得她满身湿透。
      不知道立了多久,萧依白执伞走来,只与她道:“进屋吧。”
      素骊抬首看着他,雨水顺着她漆黑的发丝滑下来,她的脸被水染得苍白如纸,萧依白仿佛又想起了当年玉台上的那个少女,背脊挺得极直,即便狼狈到了极点,也始终维持着自己作为王族公主的风度。
      “横颜呢?”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温度。
      萧依白没有答话,只是静静收起伞,推开门道:“进去吧。”
      素骊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她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檐角,抬手摸了摸面颊,再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蓦然推开萧依白的手,敛衣向着方才的方向奔去。
      血流遍地,她的脚步踉跄,走几步便跌了下去,如同当初一般,到最后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
      然而她跪在那里,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手掌被再度磨出了血,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厮杀声,只听见“啪啦啪啦”的落雨声。
      好像过了几生那样漫长,她终于在眼前完全黑暗下来之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素素。”他奔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
      他说:“素素,我送了你妹妹出去,你可安心。”
      素骊笑了,那却是一个几不可见的角度,仿佛所有的力量都随着血液流走,她再也没有力气动一下,或者说一个字。
      横颜抱起她,将面颊贴在她冰冷的额头,轻声道:“我回来陪着你。”
      我回来陪着你。
      素骊慢慢地合上眼眸,她的手指被那双记忆里温热的手包裹着,即便大雨倾盆,也依旧能感受到他给予她的最后一丝温暖。
      有什么东西模糊了横颜的眼睛,却最终被泼天而下的雨水淹没,冲得什么都不剩。

      “你可愿与我共生死?”
      她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回答说,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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