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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留得残荷听雨声 ...

  •   已是秋末时分,西子湖畔的桂花早已凋零落尽,长堤上的杨柳柳枝殆尽,湖面上的残荷早已不见踪影。寒风呼啸而来,吹得湖面瑟瑟,波澜四起。
      巷子最尽头的小阁子里,琴音流泻,一堆炉火燃得正盛,黄衫的女子拥着貂裘,猫儿似的侧卧于榻上,神情说不出地慵懒。
      堂中央的梨花木桌上,一架三尺七寸的丝桐瑶琴正搁在那儿,似乎年代已久远,琴身的木质灰暗,已显出陈旧之态,而琴弦却擦得澄亮,折射出耀眼的银光。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正坐在桌边,双手搁在弦上,轻轻地拨着琴弦,悦耳的琴音便静静地荡开了。
      “想不到,你弹琴弹得这么好。”榻上的黄衫女子舒服地眯起眼睛,笑道,“这一曲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苏子宣笑了笑,手指依然不停,“是残曲。”
      听见“残曲”二字,玉琉璃直起身来,看了他一眼,又懒洋洋地躺了下去。
      “又想起你娘了?”琴音一顿,白衣公子叹了口气,道,“逝者已矣,她若地下有知,见你如此,也会不快乐的。”
      玉琉璃怔了怔,蓦地想起母亲临终前说,希望她能幸福。
      幸福……原本以为很遥远呢,但如今,近在咫尺。
      娘,我幸福了,那么你呢?你幸福么?
      “她在地下一定很快乐的。”玉琉璃轻轻抚摸着袖笼里的残曲玉佩,淡淡说道,“因为爹在那里等她。”
      闻言,苏子宣放下琴,转过身来看她。
      “弹你的琴吧!”玉琉璃却别开脸,淡淡说道,“我还当是什么古曲儿呢——原来是你随便拨弄的!这我也会。”
      想起她的“随便拨弄”,苏子宣不由地笑出声来,道:“你那也叫随便拨弄?简直是魔音传脑!”
      玉琉璃白他一眼,拥着貂裘起身走过去,懒洋洋地说道:“你的‘随便拨弄’可是有人教过的——我就不同了,没有什么‘公主’呀‘太子’呀来教我弹琴。”
      闻言,苏子宣回头,挑了挑眉,笑道:“从来就没有人教过我弹琴。”
      “我才不信呢!”玉琉璃旋了身子,在堂里跺着圈子,“那日我听见了——你那公主呀,她在船上弹的曲子可好听了!”
      苏子宣继续抚琴,低声笑道:“公主她四岁便开始学琴,八岁琴艺便超越了宫里的乐师,就连教她的皇家琴师都对她赞不绝口——”
      “看吧,都了解得这么清楚了!”玉琉璃眨了眨眼,哂道,“她琴艺如此超绝,又怎会不教你一手?”
      苏子宣苦笑道:“她琴艺超绝,那也是她的事——为何要教我?”
      此话一出,玉琉璃立刻绕到了他面前,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一改先前的慵懒之气,“你不是皇上内定的驸马人选么?公主那么喜欢你,自然会教你弹琴——”
      苏子宣好笑极了,问道:“就算公主喜欢我,又为何一定要教我弹琴?”
      玉琉璃马上抓住了他话里的把柄,挑眉问道:“喏,你这是承认公主喜欢你啦?”又指着那琴,笑道,“她若是教会了你弹琴,那么成亲之后,你们便可以夫妻和弹,鸾凤和鸣了——”
      “丫头,你若是想要我教你弹琴,直说即可,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苏子宣更好笑了,清亮的眼睛望定她,盈盈的俱是笑意。
      “我——我说过要你教我弹琴么?”玉琉璃怔了怔,眼珠子转了转,宛然一副想要蒙混过去的模样。
      苏子宣也不理她,只将手按在琴弦上,自顾自地叹道:“唉……弹得如此难听之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又让我从何教起!”
      玉琉璃蓦地回过头,瞪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呀,你那仙子公主弹的是天上仙乐,我这凡人弹的是乱音嘈杂——怎的能比!”
      苏子宣摇头苦笑道:“你这丫头——”
      “哎——”玉琉璃出声打断,瞥了他一眼,笑道,“苏大公子,你本来不是应该去皇宫里做你的驸马么,怎的流落江湖做起玉饰生意来了?”
      “你若是想问我,便直说了,又何苦如此奚落。”苏子宣笑笑,也不恼,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琴弦,淡淡道,“你走之后,日子越发无聊,整日不是念书就是学帐,一点意思都没有。过了两年,我爹让我插手家里的生意,也学得一些诀窍——不想在我十七岁那年,我爹病重,将偌大的产业留了给我,便撒手而去了。我家里就我一个独子,我爹一死,什么远方表亲的,通通都欺到我头上来了——”
      “咦,苏大公子就这么被人欺负?”玉琉璃眨眨眼,笑得好生灿烂。
      “怎么会!”苏子宣随手一拂,瑶琴发出好听的声响,煞是悦耳,“后来我就卷了万贯家财云游四海,苏家大宅人去楼空,只留下些仆役守着,时常打理打理——宫里头,自然断了联系,驸马之说,又从何提起。”
      “哦……”玉琉璃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混入千凰楼的?”
      “混?”苏子宣失笑道,“千凰楼是一般人能够混进去的?”
      玉琉璃负手转到他后面,扫他一眼,笑道:“苏大公子若是想说自己不是一般人,便直说得了,又何必拐弯抹角。”
      苏子宣蓦地回身,点了点她的额头,宠溺般地笑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尖牙利齿给改了?”
      拥着貂裘的黄衫女子嫣然一笑,眼角眉梢流转出一股子俏皮,“你不正喜欢我这尖牙利齿的模样么——亦或是,你依然喜欢温柔多情的女子?”
      “罢了罢了。”苏子宣推开了琴,淡淡笑道,“和你说这些,永远没个底——今日天好,去西湖边上赏赏湖光山色如何?”
      “休想转移话题!”玉琉璃得意洋洋地笑道,神态宛然一个刁钻蛮横的小女子,“更何况你的伤还没好,这么冷的天气出去赏景?真亏你想得出来!”
      苏子宣摇头苦笑道:“我不过就受了这么点伤,你便把我看得像个孩子似的,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倘若哪天我病重,岂不无聊死!”
      “呸呸呸!我从姑苏赶回来时你的伤口恶化,我好不容易把你从阎王手里救回来,你却说这种晦气话?”玉琉璃杏目圆瞪,啐道,“而且啊,你根本就不会武功,万一我们出去,又碰上什么‘孤雪’啊、‘独雨’啊的杀手,非但你要被杀掉,连我都会跟着没命——我才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她长得本来不美,然而一旦蛮横任性起来却别有一番风致。
      “你前面还说我的话晦气,后面又自己说那些晦气话……”苏子宣叹道,“你这不讲理的丫头——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此话一出,玉琉璃立刻就软了下来,讪讪道:“外头风紧,我怕你受不了这寒气——”
      苏子宣挑眉道:“你真把我当三岁孩子么?”
      玉琉璃掩口笑道:“哎呀,你看你这模样——活生生就是个想要快快长大的三岁孩子!”
      “你自己不也是个孩子?”苏子宣指着她笑道,“任性固执,蛮横无礼——这些,都是只有孩子才会有的性子。”
      “嘻,我就喜欢任性固执,就喜欢蛮横无礼——你奈我何?”玉琉璃嘻嘻一笑,也不恼,“这可是你自己要留在我身边的——外头温柔多情的女孩子多得是,才貌双全的小家碧玉更是数不盛数——随你怎么挑都行!”
      “好啦,你倒去是不是?”苏子宣极为宠溺地拍拍她的头,“你若不想去,我就自己去——”
      “谁说我不想去?”玉琉璃不满地蹙起眉头,嘟囔道。

      * * *

      “你说,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呢?”白衣公子牵着黄衫女子的手,边走边笑问道。
      “嗯?”黄衫女子似乎正在想心事,听见这问话,愣了愣,突然就听明白了,抬起头来,目光炯炯,脸却红了,“你……你要娶我?”
      “是呀。”苏子宣认真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我若不快点娶个妻子,有人便要一直叨念着驸马的事儿,让我不得安生。”
      玉琉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要装作很生气的样子——然而,眼角眉梢那喜不自胜的神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说呀,什么时候嫁给我?”苏子宣难得认真地像个想要撒娇的小孩子。
      “呃……这个……”玉琉璃左顾右盼,企图蒙混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她——她一直都以为他将来要娶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子,温温柔柔地过完这一生——却从未想过,他竟要娶她!
      见她如此,苏子宣皱了皱眉,问道:“你不想嫁?”
      “我说过我不想么!”玉琉璃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那就是说你想要嫁我啦?”苏子宣微微一笑,握紧了她的手,“还是——你不敢嫁我?”
      “我——”玉琉璃顿了顿,突然就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想嫁你又怎么着了?谁说我不敢嫁?我就是要嫁给你——明天就嫁给你!”她一口气说了一串话,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被他激得答应了这桩婚事——天哪!
      苏子宣笑得好生畅快,“明天?行呀,反正我俩的爹娘都已经故世了,也无须摆什么喜筵的,拜个堂有个见证,便足够了——还是,你想和流尘妹子一样在船上成礼?”
      “再说了再说了——”玉琉璃挣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你看啊,前面就是西湖了——想去哪里?”
      “你说呢?”白衣公子笑着跟上来,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长堤尽头。
      这头数过去第十六棵柳树,在那长堤尽头靠近断桥的地方,一阵清越的铃声传来,一如十一年前——
      玉琉璃轻轻挽着苏子宣的手。她突然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 * *

      “还记得上一次来时,我曾问你,当年你为何要走、为何连一个眼神一个告别都不肯留下。”坐在树上的白衣公子看着瑟瑟的湖面,幽幽说道,“你说你怕离去——如今,我明白了。”
      “哦?”坐在他身边的黄衫女子双眉一挑,“你明白什么了?”
      “你怕的,只是有一天我会突然离去,不再喜欢你——”苏子宣继续幽幽说道,“所以,你要赶在我离去之前离去。”
      玉琉璃震了震,清澈的眸子看定他,竟说不出话来。
      “你虽然任性固执,但股子里却总是患得患失,总害怕终有一天,一切都会离你而去,所以你就不停地不停地任性下去,好让别人记得你。”苏子宣望着远方,淡淡地笑了。他面前,种着垂柳的长堤延伸得很远很远。
      玉琉璃还是沉默。
      “你怕我离去——只是因为我是苏家唯一的公子吧。”苏子宣垂下脚,晃啊晃的,全然没有往日的风度,“你认为,如我这般的富家公子,理应娶个小家碧玉、柔情似水的富家千金,然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真可惜呀,我偏不爱那些温柔体贴的女子——我只喜欢倔强的女孩子。”他看着她,眉目含笑。
      玉琉璃努力地做出一副默然的样子,然而嘴角的笑意却是不断地不断地涌出来,怎么也收不住。
      “其实当年,就在我们的船相交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你拉到我的画舫上。”苏子宣微笑着,继续说道,“可是,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太小,不敢做出这么惊俗骇世的事来——当时公主就在画舫上——更何况,你的眼神,如此决绝。”
      “当时,我真的差一点就留下来了。”玉琉璃收敛了她的灵动,也望着远方,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那个时候——我的年纪也太小,总以为你是飞鸟我是游鱼,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不可能在一起——可是后来我看到萧丫头和楚朝歌,他们也是飞鸟游鱼,却能如此接近,如此惺惺相惜——于是我就想,倘若我当年决定留下,我们,或许真的不用等十一年——”
      “当时的情景,任谁也无法将一切说清吧。”苏子宣静静地想,淡淡地说,“看你那个样子,我便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只是没有想到,十一年后的今日,你竟会再次回到这里,而且还成了沧海阁的主子——我从未想过,我们会有再次相遇的一日——”
      “红楼隔雨相望冷。”想起楼外楼的情景,玉琉璃不觉失笑,“说来也好笑,那日我已听到了你的声音,看到了你的背影——然而,就在你转过头的那一刹那,我却逃了。”
      苏子宣也笑道:“后来我在雨里看到打伞的你,虽然隔着雨帘,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越发清晰起来,你的样子——也逐渐浮现出来。”
      “那天我们傻傻地对望了很久呢。”玉琉璃笑了起来,“仿佛——心有灵犀似的——”
      “还记得么,你曾经说,喜欢雨打残荷的声音。”苏子宣指着湖面,笑道,“眼下已没残荷了,不过,等到来年秋天,我一定带你来听雨声。”
      “一言为定!”玉琉璃不由地兴奋起来,笑道,“这样吧,倘若我要嫁给你,一定要伴着这清脆的铃声,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雨打残荷的声音。”风吹过,银铃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铃声依旧悦耳动听。
      “丫头,眼下是秋末天气,桂子早就凋了,荷花早就枯了——也没有下雨。”苏子宣叹了口气,道,“那岂不是要等到明年了?”
      玉琉璃蹙起柳眉,闷闷道:“对啊——那岂不是要等到明年了?”
      “不行!”苏子宣当即反对,“荷花桂子什么时候都能看,但这成亲一事却万万延迟不得——你看那流尘妹子和楚朝歌都成了亲了,我们又怎能落后于人?”
      “落后便落后吧,我又不在意。”玉琉璃悠闲地笑道。
      “是谁方才说明天便要嫁给我的?”白衣公子挑了挑眉。
      “呵呵呵,我只是说说而已,别当真呀。”黄衫女子温婉地柔声笑道。
      “别给我装大家闺秀——”
      “你不是最喜欢柔情似水的女子么?”
      “我喜欢任性刁蛮的女子——你扯我衣袖做什么?”
      “我冷,衣服借我穿!”
      “我可是病人哎!你不是说,我身上的伤还没好,不能着凉么?”
      “我不管,我冷死了!”
      “觉得冷就回去,别扯着我——哎,再扯就要掉下去了!”
      ……
      西子湖畔的柳树上,铃声轻荡。白衣公子自怀中取出一只玉蝴蝶坠子,轻轻地给那黄衫女子戴上。
      一双耳坠在风里摇摆着,一刹那,时光倒转,一切重演。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正大……”黄衫的女子忽然轻声念道,声音悠远,目光迷离,仿佛身处一个模糊的梦境。
      白衣公子略一动容,也接口道:“我说过——不用来世,你今生就可以。”
      黄衫女子望定她的夫君,淡淡地,淡淡地笑了。
      其实幸福,真的很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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