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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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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黄建明收到了袁文会的请帖,说从天津请来个角儿说相声,请大家过去看。黄建明将帖子放在一旁,不由失笑出声。上次看戏,严青荃显得不是很感兴趣,散戏的时候袁文会问他感想如何,严青荃说自己在马来西亚长大,那边唱戏的不多,所以不太懂戏。结果这次袁文会就请他们看相声。虽然袁文会请了黄建明,同时肯定也请了张老板,只是他请再多人的过去,那么拉拉杂杂的一大堆人,说起来也都不过是个幌子,最终只不过是为了能让严青荃过来。只是没想到袁文会即使明白其中的关系厉害,忍耐了这几天,结果也还是没按捺住。
等到了戏院,黄建明看见严青荃正在和袁文会说话。他好几日没见严青荃,有时候在心中一思量,觉得若是再看到严青荃,心中有了准备,应该处变不惊了。这时严青荃正好抬眼朝他看去,黄建明这些年帮日本人办事,养成了阴沉的性格,也习惯不动声色,当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中又是一凛,觉得自己好像寒夜中的行路人,低着头在山路上行走良久,结果抬头一看,看见月色分明,如同白昼,照的山路雪白一片,一时就忘记了归路行程。
这时张老板笑嘻嘻地迎上来,说:“黄主任,大家都在等你。”
黄建明笑着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公事繁忙,让大家久等,真是过意不去。”
这时严青荃扭过头看他,说:“什么公事啊?”
黄建明笑了笑,说:“不过是一些人闹事罢了。”他见严青荃还想再问下去的样子,便朝张老板和袁文会使了个眼色。黄建明自己倒没什么忌讳,他这个治安主任是干什么治安的,抓到了人要用什么手段,在场另外那几个人也心知肚明。只是黄建明见严青荃从见面时就是一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样子,连那脸好奇都分外地不知世事,当时就不太想跟他说起那些酷刑的事情。张老板和袁文会估计也是一样的心思,于是两个人就借着把话题给岔开了。
结果袁文会请大家看的这场相声倒是颇有成效。严青荃明显比上次看戏的时候要感兴趣多了,即使其中遇到一些拐弯抹角的包袱,旁边的袁文会也轻声解释给他听。这一场相声听下来,黄建明时不时听到身边人的笑声,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想原来严青荃笑起来倒是没有外貌那般锋芒艳丽,反而像小孩子撒娇一般。大概是他从小衣食无忧,娇生惯养,所以连带着欢喜都是孩子气的嗲。到了后来,黄建明干脆闭上眼睛,在插诨打科中专心地听着严青荃的笑声。而此刻袁文会像是被严青荃的笑所感染,声音听起来也是喜孜孜的。黄建明听到袁文会一直附和着严青荃笑,不由想:老袁这场相声听得可真是销魂了。当即不由微微一笑。
听完相声,三人见天色早,天还亮堂的很。袁文会就提出去美心酒家吃点东西,他做东道。张老板立刻说:“这怎么行,这次的相声已经要袁老板破费了,怎么还好意思再叨唠袁老板。就算青荃是远来的客人,袁老板这么几番盛情款待,已经是够情谊了。”说什么也不肯去。
袁文会见张老板要带严青荃回去,当时有些发急,便说不过是一顿饭,说什么破费不破费。况且一顿饭对他袁文会来说算什么,要是为了这一顿饭钱说来说去,那也未免太见外了。说到后来,连杜老板爱请客,黄老板挥金如土都拿出来做例子。两个人就站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开始为着黄建明和严青荃在场的原因,袁文会和张老板还会用北京官话交谈。说到后来,两个人已经不自觉用上海话一来一去了。黄建明不太懂上海话,只听到两个人不停地“侬个能嘎就特客气勒”,他虽然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也知道两人虽然外表言辞上都是客客气气,但话中已经不知交过多少机锋。
黄建明冷眼看袁文会急的额头上有些发汗,不由有些好笑。他知道张老板肯定是看出袁文会的意思来了。袁文会本来好男色的名声就在外,加上这次看相声时对严青荃的殷勤劲,张老板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张老板为着自己的名声,也因为朋友的缘故,当然不能让袁文会得手。就算是袁文会勾搭的严青荃两厢情愿,那他也没法跟严青荃的父亲交代。只是袁文会本身倒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他这次大概是眼中见着严青荃的笑貌,耳边又时不时听着他笑声,一时喜不自胜,稍有失态,结果让张老板看出了苗头。
黄建明转过头去看严青荃,见当事人反而没事一般,站在那儿有些无聊地看着街道。黄建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一些黄包车夫在那儿等生意。有个小贩扛着一条凳子,背着一个小箱子,正在唱“小热昏卖梨膏糖”,一群人围着他听,小贩唱到一半的时候,就打开箱子开始兜售梨膏糖。小贩的旁边有人在卖美丽牌香烟,拍着铁盒子喊着“有美皆备,无理不臻”。再远处就是以前的虹口市场,日军来了后就改名叫麦盖岛。虹口市场一层卖日用品,除了蔬菜鱼肉,还卖鲜花之类的。有一些洋人家的主妇,抱着大条的俄罗斯面包,往回家的路上走着。还有穿着和服的女人,手里拿着鱼,一看就是附近日本人家里的使女。一些打扮看样子是中国人,有的拿着菜,有的拿着花,三三两两地从虹口市场走出。视线再往远一些,就是天空了。天空边缘已经有点点晕黄,但还是明亮的,明亮却沉积着疲乏,像情人醒来时候的眼波。
这时黄建明又忍不住看了眼严青荃,看到他的侧影在上海的天空下显得很小——严青荃原本是高而修长,但在天空的映衬下,连他五官带出的艳丽都被冲淡,严青荃的美就没那么咄咄逼人,反而有些柔软与无助,从之前的不可直视变成了触手可及。黄建明本来只是看了他一眼,后来忍不住又看一眼,那时就想起他曾经追捕一个身边败露的间谍,那个人躲进了一个小巷子里,他就和手下进去一家家搜查。搜查到有一家的时候,他看到门口的对联上写着“家家太平,岁岁康健”。当时春节还没过去多久,那家的春联还是新的。他看到那幅对联,不知为何心中一动,就止住了手下,绕过了那家。好在后来在别家搜出那个间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他要漏掉那一家不搜查,大概人在乱世,总希望岁岁康健。
黄建明看着严青荃的侧脸,突然就想起了那家门户的春联上“家家太平”几个字,他突然有点不想干了。现在的日子算什么呢,虽然威风八面,其实时刻在提心吊胆地活着,日本人只不过当他是条狗,中国人呢,中国人早就不把他当人了。这样有什么意思呢……他是不能再呆在中国了,日本那边没有担保人,也是去不了。但他也许可以去马来西亚的。那边的华侨不认得他,中国人总不会跑到马来西亚来杀他吧。他这些年手头也是有点钱的,去马来西亚的话,再买片小田地,日子总是可以过下去。况且严青荃是马来西亚长大的,他是马来西亚华侨的儿子,黄建明在□□过严青荃,等他去了马来西亚,人生地不熟的,严青荃怎么说也应当来陪陪他,帮帮他的。
想到这儿,黄建明忍不住又朝严青荃看去,这时严青荃也察觉到黄建明的视线,就转过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黄建明走过去,想了想,问:“你有没有吃过梨膏糖?”他说出后才发现说了一句蠢话。
严青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没吃过呢。”
黄建明怕他突然想吃,赶紧又说:“这些小摊贩卖的都不干净,你不要买。”
这时严青荃笑了起来,和在里面看相声时的笑不同,他笑的眼睛都弯起来了,嘴角轻轻翘起来,像一只菱角,越发显得又艳又美。他就那么笑着看黄建明,说:“黄主任你怎么啦?”最后那个“啦”字他发音发的轻,有点被前面那个字压住声音,像是含糊带过去的,听起来软嗲,反而像撒娇。
黄建明笑着说:“我怕你好奇……”他看着卖梨膏糖的小贩,刚想说什么,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其实从他们走出来到现在,时间没过去太久,不过是五六分钟的事情。小贩卖完一轮梨膏糖,正要接着上一次那段唱词唱下去。之前拿着鱼的那些日本使女也走到远处,拿着俄罗斯面包的西洋妇女快要看不见了。黄建明发现,之前他看到有一个拿着鲜花的中国人,黄建明最开始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从虹口市场走出,现在她依旧还在原地。
这时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黄建明的视线,她扔下花,手往腰间摸去。黄建明立刻喊着:“趴下。”同时一把拉过严青荃,然后朝后跌下。接着他听到像是爆竹炸裂的一声声响,之后沉寂了一下,然后密密麻麻的枪声响起了,他那些手下反应过来。
黄建明等枪声停住后坐了起来。那个中国人倒在血泊之中,看样子是死了。他低下头,看见怀中的严青荃瞪大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他原本皮肤就白,被惊吓后,更是一张脸雪白如纸,显得脸的血迹分外刺眼。黄建明赶紧用手去摸,发现这些血可以被抹掉,是别人的血溅过来的。他这才扭头朝右看去,看见袁文会瘫坐在那儿,旁边的张老板倒在那儿,脑门上血汩汩地冒着。
黄建明恢复了平常神态。他见严青荃还是吓呆的样子,就叫几个士兵先把他送回家。等严青荃呆呆地跟着他们上了车,黄建明想了想,又叫过士兵,嘱咐他们将严青荃送回旅馆后,就在旅馆楼下守着等自己电话,同时留神附近有什么不对劲的人。这时袁文会哆嗦着站起来,走向黄建明,说:“黄、黄主任……这、这是怎么回事……”
黄建明看着不远处的尸体,露出了阴狠的神情:“还能是怎么回事呢。”他之前那股温情都散的一干二净。什么家家太平,什么岁岁康健,乱世里谈什么岁岁康健,都是笑话。他不想干了,那些人倒是不肯放过他!他们既然不肯放过他,也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他刚刚开始的那点想去马来西亚的心思,顿时都被杀意给取代。
黄建明返回办公室,就叫人把知道他们会去听相声的一些人都抓了起来。拷打了半天,却没得到什么线索。这时黄建明觉得有些累,便从审讯室走出,发现天已经黑下来了。
他想了想,叫手下继续拷打那些人,自己就返回办公室,给严青荃住的旅馆打了个电话。听到严青荃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黄建明便让旅馆主人叫严青荃下来接电话。
黄建明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喂”的一声。他心中顿时一软,便说:“青荃,你没吓着吧。”
电话那端没说话,过了会儿黄建明才听到严青荃说:“没。”但是那声音有些怯,没有第一次见面张扬娇骄的神气,黄建明知道严青荃到底是给吓着了。他之前在马来西亚做舒舒服服的大少爷,能遇上什么事,现在来了上海,头一遭碰见杀人,死的还是自己认识的人,血还溅在自己的脸上,能不吓着吗。想到这儿,黄建明放低声音,像是怕自己的声音会吓坏严青荃一样,低声说:“你别怕,我现在就过来。”他等了一会儿,听到那头低低地说了声“好”,就放下电话,叫人开车出去。经过美心酒家的时候,本来车子已经开过了,黄建明又叫车子返回,去美心酒家买了云腿青鱼饺,然后再接着去严青荃住的旅馆。
黄建明敲了敲门,一会儿才看到门开了。严青荃的脸色没之前那样苍白,但是他沉默不语,等黄建明走进房间后,他就自己找了椅子坐下来,低着头也不说话。黄建明将手中的云腿青鱼饺递给他,温言说:“饿了吧,你先吃点东西。”
严青荃摇摇头,说:“没胃口。”
黄建明说:“怎么没胃口也得吃一点啊。”说罢他把云腿青鱼饺硬塞在他手上,然后又拿出筷子,他看见严青荃手握成拳,就轻轻将严青荃的手指掰开,将筷子放在他手上。严青荃拿着筷子,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黄建明也没说什么,只是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等着。好一会儿,他听到严青荃低声问:“张伯伯是死了吗?”
黄建明沉默了会,说:“嗯。”
严青荃没说话。黄建明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有水珠落在装着云腿青鱼饺的饭盒上,一滴两滴的,在饭盒盖子上变成小小的一汪水。本来黄建明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后来就走过去,轻轻抱住严青荃,抚着他的肩膀,说:“别怕,青荃。”他顿了顿,又说:“别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