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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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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黄建明到国泰剧院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有些暗沉下去,街边的灯没精打采地一盏盏亮了起来。他看见远处路灯下有几个人影,大概是热恋中的人,舍不得分离,就在路灯下互相依偎着喃喃细语。好在上海的冬天不比东北,如果在东北,这个时节路上就没什么人了。大风裹着大雪,肃杀的一路吹来,好像要将视野中所有活动的事物都赶回原来的住处,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世界。
黄建明好几次想把外婆接到上海常住,那时日本和中国关系已经一触即发,大家都说会打仗。上海怎么说也是租界地,各国领事馆在这儿,日本人就算要打,总得掂量几分。黄建明的外婆来过一次,但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觉得一个地方冬天不下雪,总是奇怪的事情。而且她舍不得东北。
“咱们家在东北。”她总是说:“这个时节,天空应该飘着大把的雪花,那时我还小——”黄建明总是无法想象自己祖母年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好像作为祖母,她从一开始就是年老的:“——那时我还小,大雪封住了山。村子里安静地连邻居走动的声音都可以听见。谁家快没米了,谁家新打了只狐狸,整个村的人都知道。”
在那样冬夜的晚上,有时候可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刮着窗纸,像是冷冽的风吹得太急,不小心撞上了窗纸。那时大家都躲在被子里,一声都不吭。等天亮后,那悉悉索索的声音才心有不甘地散去。人们打开门,看见雪地干净一片,连野兽的足迹都没有。
“那些刮着窗纸的是山中的山魅精怪。到下雪的时候,就是它们能修炼成精的时候。这个时候你不能去搭理它们——它们要的正是人跟他说话,人呼出去的气是暖的,它们是从寒气中凝化而成,是凉的。它们在东北老山中修炼了这么多年,欠的就是一口温热的人气儿。所以每次大雪的时候,冷的连狗都不叫了。它们就一个个从山中跑出,扒着窗户,盼望人能跟它们说句话儿,只要一句话,呼出的那一口气,它们就差不多得道了。”
“那些山魅精怪跟咱们人一样,有好的也有坏的。可是谁愿意去惹这个麻烦,冒这个风险。万一不巧对方是个坏精怪,这不是给大家找麻烦吗。而且我们是人,对方是精。来无形去无影的,要是真得了道,咱们哪里是它们的对手。”
“所以有些聪明的山魅精怪,会躲在厨房旁边,等着人早起做饭的时候撞见。哪怕是吓了人一跳,叫出声来,也算得了半口气。有些更大胆的,躲在人家门边,一直到快要天亮时才肯走,就盼着谁出门早了,遇上它们。它们这时就大着胆子,变成一个小动物的样子,走上前有些胆怯又急切地给人做一个揖,一边作揖一边可怜巴巴地问:大婶大婶,你看我像谁?”
“那天我早上出门拾柴火,就遇见一只山魅。它变成一只小狗,努力地一边摇着尾巴一边作揖,又不敢靠近我,只是拼命问:大姐大姐,你看我是什么?那时我年龄小,瞧着它怪可怜的,动作又滑稽,就忍不住笑了,说:你是一只小狗。那只山魅得了我这口气——本来那还是不够,差不多能得道,但还差一点。现在又得我这句话,它修炼那么久的元神终于成了。它高兴地叫了一声,在雪地里打了个滚,真的像一只小狗。”
“它冲我做了三个揖,然后高兴地跑了。雪地上只有我的脚印,它在雪地越跑越远,没多会儿就消失了,可是一直没有脚印。”
黄建明记得他问过祖母:“你给了它那口气了么?但你不知道它是一只坏精怪还是一只好精怪的。”
他祖母愣了愣,说:“唉,那有什么关系呢……好精怪坏精怪都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她像想起什么,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却同时叹了口气:“它眼睛那么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眼睛,想必它总不会是一只坏精怪吧。”
他祖母到底还是没来上海。没多久东北三省沦陷。唯一幸运的是,在那之前他祖母就生病死了,反倒躲过了亲眼目睹国破山河在的惨痛。而且后来上海也沦陷了,即使她当时搬去上海,那也是无济于事。所以她不知道后来的事情,她宝贝孙子现在在给日本人做事。这对她来说,死得早也许真的是一件好事。
黄建明整理下衣服,走进国泰剧院。那边袁文会和恒泰号的张老板迎了上来。大家互相客套一番,黄建明说:“怎么没看到三鑫公司的黄老板?”
恒泰号的张老板跟三鑫公司有些来往,当时就笑着说:“黄老板家里来客人了,一时抽不出身。”
黄建明知道黄老板不愿跟日本方面打交道,张老板说起来算是黄老板的门生,他不想自己跟黄老板弄坏关系,那些话是有意袒护。黄建明不想说破,也是因为三鑫公司是做烟土生意起家的,是上海人口中的“大公司”,并不是一般公司可比。
而且三鑫公司的黄老板来头也大,他做烟土生意可以使唤上巡捕房的巡捕帮他押运大烟。等货到了吴淞口,有时是十六铺码头。那些巡捕看见是黄老板的货,根本不会检查,还要一路直接护送,防止给一些想发财的亡命徒抢了。抢烟土是没本万利的事情,总有些不甘穷苦的人想捞那么一笔。这时还有别的招数,押运大烟的车辆到哪里,哪里的电源就被拉闸,沿途一片漆黑,让人想抢也找不到车辆。等送到法租界的仓库后,法租界总领事费沃礼就帮他揽下这事。一直到大烟全部卖出去,从上到下,每个关节都有人帮黄老板照看着。
黄建明知道黄老板是故意不来赴约,但也不好撕破脸,当时也只是笑着说:“多个朋友多个路,我听说黄老板最喜欢交朋友的。这次皇军进驻上海,杜老板跑去了香港,黄老板倒是留在上海,总不会为着瞧不上兄弟,要留着看兄弟的热闹吧。”
张老板连忙说:“黄主任真是爱开玩笑,黄老板最爱交朋友的人,他是年岁已高,俗话说,七十古来稀。黄老板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实在不方便出门走动。”
这时袁文会在旁也打圆场,说:“黄主任,今天金碧艳登台,我们一起进去听戏。”
张老板这时看了看手表,摇头说:“你们先进去,我再等一个人。”
黄建明原本要进去,听到这话就停住脚步,显得漫不经心地问:“是张老板的朋友吗?”
张老板知道黄建明这个人多疑——也难怪他多疑,上海滩多的人要他的性命,重庆那边联合香港的杜先生发布了除奸令,他也是名单上的一员——就赶紧赔笑着说:“是我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来上海了,他爸爸是马来西亚华侨,也算当地鼎鼎有名的富豪。这次他叫他儿子来上海,想看看这边有什么合作的生意,也顺便看能不能给自己的橡胶产品打出个招牌。”说着他又看了下表,皱眉说:“迟了这么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不认识路,我那朋友是上海人,但听说他儿子不怎么会说上海话,中文说的也一般,别是给人当戆头给骗了。”
黄建明这才有些放心,就笑着说:“张老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他初次来上海,你怎么不叫人去接他。”
张老板摇摇头,说:“我也没见过他,他只是今早给我打个电话,说到上海了。我说要来接他,他又说有人跟着他烦,想自己四处玩玩,我还没劝几句,他说要急着出门玩,就把电话挂了。唉。到底是少爷脾气,又是在马来西亚长大的,估计不是怎么会办事的。”
黄建明笑着说:“那你正好教教他。他这次来谈生意,应该带了不少钞票,这些钞票正好算作学费。”
大家就笑了起来。这时门外有人喊:“张老板,门外有人找你,说是马来西亚来的。”
张老板赶紧说:“我这就过来。”黄建明和袁文会互相看一眼,袁文会笑着说:“我们也出去看看。”黄建明就也笑着跟着走了出去。当时袁文会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走到大门边,袁文会却突然停住脚步,黄建明那时正拿出烟要点烟,看见袁文会停住脚步,有些不解。他正要出声问话,听到袁文会突然喃喃道:“唯有牡丹真国色。”,之后竟叹了口气,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楼,然后消失了一样。黄建明当时拿着烟,便跟着朝门外看去,就这样看到严青荃。
黄建明开始听说是马来西亚来的,上海滩各国人多,相比之下倒不是遇到很多马来西亚人。南洋那一带的,多是集中在香港。他印象中遇到的那些南洋人多是皮肤较黑,身材也不高大。而且看样子也不怎么会办事,不是个机灵人,所以他总觉得来人大概也是个矮黑的乡下土财主。但门口正在和张老板说话的那位青年,当时站在门边,面孔白皙,眉目艳丽如画。又穿着黑色风衣,越发显得面孔白地像瓷一般。而且他身形修长,艳丽之中又透着清贵。当时黄建明愣了下,想到刚才袁文会那句“牡丹真国色”,倒觉得这句话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这时张老板拉着那位青年过来,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严青荃,我老友之子。以前一直在马来西亚长大,但父亲是上海人过去的,所以也是阿拉上海人。”然后他指着黄建明说:“这是黄主任,是治安主任,跟青荃你年龄差不多。这是袁文会,是我们这儿的戏霸。你若是想看戏玩,听他的就没错了,上海滩那些有名没名的角儿,都得听你袁伯伯的。”
严青荃听到戏霸两个字,忍不住笑了起来。黄建明看他虽然眉目魅惑,但是开怀笑起来,却一下子显得孩子气来,当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他看见袁文定没有往日那些颐指气使派头,倒有几分局促,连着说了几声:“好说,好说。”不由心中有些好笑,想袁文定是爱戏之人,平时也见过多少风流妩媚的人,难得也有局促的时候。但是他又看了眼严青荃,觉得难得看到有男人眉目艳丽,但同时又不流俗态,倒也难怪袁文定这般局促,没施展开平常那些团团的手段。
张老板拉着严青荃进去看戏。这时黄建明不知为什么,大概是觉得那人眉目让人不敢逼视,就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他看见袁文定也在后面,却没有动身,只是看着严青荃的背影,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说:“可惜,可惜。”
黄建明见他突然来了这两声可惜,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袁文定向来有断袖的嗜好,但严青荃不是自己手下的戏子,也不是普通跑来上海捞世界的人。他是张老板朋友的儿子,又是马来西亚富豪家的大少爷,那是怎么都不能下手的对象。他长相再好,对袁文定来说,只能看不能碰,也只能是镜花水月。黄建明见袁文定无精打采,就笑着拍了怕他的肩膀,说:“瞧你这副神气,看上去哪像去看戏的人,倒像是没钱给人赶出戏园子了。”袁文定干笑了两声,他那原本老于世故的脸,居然真的露出一点惆怅的神情。
结果看戏的时候,黄建明偷偷打量了下袁文定,见他没有往日那种沉吟看戏的风度,倒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张老板是有家室的人,倒显得真是一门心思看戏。他这时才去偷眼看严青荃,灯光下只看见他艳的流光溢彩的侧脸,结果倒忘记留意他的神情。黄建明又想,自己的样子在别人眼中大概也是有些鬼鬼祟祟,就悄悄收回眼光,但那心思却集中不了到戏台子上。结果一场戏听下来,众人都是各怀心思。
散戏的时候,众人走到剧院门口。张老板问严青荃住在那儿,说:“青荃,怎么也不能让你自己找车回去,得把你送回去,你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小心被人欺负了。”
严青荃笑了起来,扭过头看黄建明,漫不经心的样子倒显得有几分天真,说:“有黄治安主任呢,谁敢欺负我。”
黄建明听到地址离自己不远,就顺势说:“张老板,我看我顺路送一下青荃好了,反正离我住的地方不远。现在不比往日,时局不好,乱民也多,青荃一个人回去总是不安全。”
严青荃说:“那就麻烦黄主任了。”便坐进黄建明的车子。黄建明也跟过去,挨着他坐下。他示意司机开车的时候,看见袁文定站在那儿,虽然还在跟张老板说话,但眼神一直瞧着他们的车子,好一会儿才坐到自家的车子里。
在车上的时候,黄建明看见严青荃扭着头看着窗外,便笑着问:“上海好玩吗?”
严青荃扭过头,黄建明当时不知为何,与那眉目一照面,当时印的心中有些惊慌。严青荃想了想,说:“好玩,就是人太多了,又吵。”
黄建明忍不住笑起来,这时他觉得心境平和一点,就说:“比起马来西亚,人应该是多一些。”严青荃嗯了一声,两人没话可说,于是就这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黄建明觉得又忍不住想找点话说,好像此刻在狭窄的车内,身边这个人的容貌有种逼迫而来的压力,让他不自觉想说话来对抗一下。
但黄建明习惯了不流露颜色,他侧过头,微微有些严肃,语气也正常地像一个主人招待客人一般,说:“你到了上海后,都玩了些什么啊?”
严青荃说:“做了几套衣服。”他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不会笑我吧?”
黄建明这时没法再严肃下去,也笑了,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长得这么漂亮……”但是他马上止住了话。
严青荃却不以为意,他懒洋洋地往后一躺,说:“是啊,每次爸爸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我就跟他说,反正饿不死,大不了去做演员,我估计我这张脸还能卖几个钱。”
黄建明借着这个话头,正好堂而皇之地看着严青荃的脸,车内的灯光并不强烈,但是他看着严青荃的脸,却有种灼人的感觉,于是就有点点惊恐地把头扭过去。他习惯于在审判室拷打犯人,用明晃晃的灯光照着犯人的眼睛,让犯人一五一十地掏出所有的秘密。现在他觉得自己倒像是那个被审判的人。
“你说现在时局不好,很乱么?”这时严青荃靠在座椅上,转过头看他。
黄建明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车前后视镜中自己的眼睛:“是啊,现在很乱,你出门玩都要小心。”说到这儿,他摇摇头,说:“你父亲不应该让你这时来上海的,现在这儿正在打仗,你……”可是不在这时来又该在哪时来呢,等仗打完后,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不管是哪一方赢了——他想活命的话,那只能日本赢了,中国人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欠下那么多血债。可就算日本能赢,他生活在上海,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他注定在死之前,都得这么提心吊胆活着。
“是啊,所以爸爸叫我过来发国难财。”严青荃说。黄建明扭过头,看他一脸神色坦然,笑的眼睛弯起来,好像说的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黄建明想到张老板说过了,严青荃是从小在马来西亚长大,马来西亚才是他的祖国。这个国家的战争,对他来说应该只不过是一个发财的机会。想到这儿,黄建明这才真正安下心来。对于自己为日本人办事这件事情,黄建明倒没有多少良心上的不安,但是他琢磨不出严青荃的意思,不知道他是不是像那些人一样,外表上客气恭维,但内心总是瞧不起自己的。现在是最好的情况,对严青荃来说,他和新加坡人,或者是日本人没什么区别,于是黄建明就安下心来。
严青荃住的地方离国泰剧院不近,但黄建明却觉得没多久就到了。到了之后,严青荃打开车门,道了声谢,这时他好像想起什么事,转过身又问:“你有没有烟?我忘记买烟了。”
黄建明微微怔了怔,但他没做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然后递给严青荃。严青荃没有动身,他看了看黄建明,又提醒道:“火。”然后他像是觉得自己打扰了黄建明一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带打火机。”
黄建明没有说话,他慢慢地从大衣的暗袋里掏出打火机。然后他听到轻轻地“嗒”了一声,一朵小小的火苗在他和严青荃中绽放着,他看见严青荃凑了过来,将烟凑在火上,他呼出的气将火苗轻轻推向他那一边,火光下他的轮廓让黄建明想起了东北的冬天,在风雪之中无人的街道,美的不给对方和自己留下一点退路和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