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翡翠》白学湘

14、大慈寺

　　第十四章大慈寺
　　炮竹声中，新桃换了旧符。初一至初六，新夫妇忙于进宫觐见，接受赏赐，以及同僚的互拜，初七方才得了闲。早听说公主想要在初七人日去大圣慈寺进香，驸马李继崇早早换好了外出的大毛衣裳，让管事的兑好一些香烛银两，在暖阁候了多时，却不见公主来传。唤了雪柳跟前答话，原来环环接了裴女史出宫，二人扮作寻常妇人只带着阿舜一人去大慈寺了。李继崇面有惭色，隐隐有懊恼之意。
　　八宝香车远远停在大慈寺山门外，环环与裴娘下得车来，相视彼此的穿着，颇有些忍俊不禁，便服私游对于她们两个而言，都是初体验，为得怕被人瞩目，环环着翻领对襟胡服，腰悬革带，裴娘穿了小丫头的襦裙，披着棉袍，戴一个笠帽，阿舜扑哧笑道：“公主这身打扮，活活一个市井行商家的姑娘。”环环笑道：“咱们在太子哥哥的永和府前开个酒馆，做个当炉的酒家胡，太也逍遥。”裴娘甚少乐极忘形，这时也胡诌说：“我便卖唱度日也，阿舜扮起波斯舞姬来，可标致得紧，定会闯出个响当当的名头。”三人说笑之间，已走进大圣慈寺山门。
　　大慈寺规模极大，占地一千亩，共有九十六个院落。此时正月初七，已过了烧头香的拥挤，香客三三两两，正宜作闲庭信步。各自供奉了三柱心香，三人转而去欣赏著名的壁画，寺中沙门只当她们是寻常百姓，淡然有礼而已，未有殷勤之举，固环环与裴娘所愿也。
　　大慈寺的壁画其时享誉九州，赫赫然有一万多壁，出自名家圣手的竟有一百壁之多，唐代画圣吴道子的作品就有十幅，这个格局的形成与唐室入川有莫大的关系。天宝十五年安史乱起，风流天子唐明皇仓皇入蜀，山河残破城春草深，老迈的明皇见大慈寺僧侣从容淡定向天祈福，施粥与难民，庄严的梵声中，明皇不禁动容了，消除了心中一片凄风苦雨，乃为亲笔敕书“敕造大圣慈寺”。武宗会昌法难，宇内各大寺庙多数被毁，大慈寺因有玄宗题额，属皇室敕造，而幸免于难，不仅保住原有壁画，而且接受了峨嵋光相寺转移出来的壁画与佛像。唐末僖宗幸蜀，许多著名的画家亦跟随前来，使成都绘风大盛，更在大慈寺留下名画，从而大慈寺壁画精妙冠世。
　　环环与裴娘都受过良好的艺术熏陶，在这无双瑰宝之前，不觉起了敬畏之意，不敢再说笑，默默观赏而已。渐至炽盛光佛院名僧录房，只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孩童，着身半旧衫裤，蹲在地上临摹壁画，眉清目秀的小脸袋肃穆端庄，双眸炯炯有神，全神贯注在画上，竟未发现背后有人。环环踮起脚尖，悄悄得瞧一眼，不觉大惊，窗边四壁上所绘乃是花鸟名家刁光胤的《四时竹雀》，而这小童所画新竹幼稚，老竹枯衰，用墨毕肖壁画，便是画意亦十分神似。招手让裴娘来看，凝神之下，两人均有不可置信之感，这般幼小的一个孩童，居然有如此的笔墨，实在令人讶异。
　　小童勾勒完毕，轻轻搁了笔，环环上前旁若无人地接过画卷，这孩童腼腆得红了脸。
　　“你作画的师父是谁？”此刻环环最大的疑问就是这个。
　　小童带着些许羞怯说：“还不曾拜到师父，家父得闲便教小子几笔画。”
　　原来小童是个酒肆老板家的小儿郎，其父年轻时候，家境也还宽裕些，也曾读过书学过画，可究竟没得过功名。小童幼有画性，一心爱慕刁光胤的花鸟画，得空便到大慈寺临摹壁画。
　　“有这等事，你为何不去拜入刁先生门下？”环环脱口道。
　　“刁先生已在内廷图画府供奉了。”小童有些沮丧。
　　大蜀国内廷图画府沿袭唐代集贤画院，虽赶不上后世两宋翰林画院的建制，然而亦算是略具规模了。刁光胤天复年间入蜀，成为“常卖”①的宠儿，蜀中专攻花雀的前辈画家倒要降价求售。这样的人物，自然在武成元年就被罗致于内廷了。
　　环环略一思忖，动了爱才之意，道：“我有法子请刁先生收你当徒弟。”
　　小童稚嫩的脸上露出犹疑：“真的可以吗？刁先生不会收商贾子弟的。”
　　“我自有法门，你这小鬼头恁的多疑。” 环环笑道：“快快前面带路，让我识得你府上何方。”
　　裴娘伫立一旁，并未出语，环环貌似恬淡，实则心热，这样的结果正在意料之中，她朝小童诚挚地点头一笑，类似于鼓励。
　　环环俯下身去，微笑道：“你该告诉我，姓甚名谁？”
　　小童不再局促，清清朗朗声道：“小子名叫黄筌。”
　　大慈寺西是酒肆茶馆歌坊云集之处，宽巷子坊两道一水鲜亮的酒旗迎风摇摆。小童在“陶然居”颜体酒招下停立，酒肆前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娃，梳着两个小辫，翻着花样踢毽球，一边脆生生地哼着儿歌：“白荸荠，掘元宝；青橄榄，喝元宝。酒酿园子甜酒酿，定胜糕来梅花糕。笃笃笃笃卖糖粥，小囡吃仔勿想跑。”女娃正来了个喜鹊登枝，一脚将毽球顶在脑门上， 一低头看见小童，欢喜无限地凑上去：“阿哥回来了。”
　　裴娘听见童谣心中一动，然而又无迹可循，因低低对环环道：“这童谣好生奇怪，吐字发音公主可能听懂？”
　　环环道：“听不懂，大致是哪处方言罢了。”
　　裴娘问道：“小妹妹，这儿歌是谁教你的？”
　　小女娃一派天真说：“后街玉梨春歌坊的顾姑姑教的。”
　　裴娘牵一牵环环衣袖说：“这么难得走进市井，咱们不去瞧瞧民间歌舞坊的模样，太也可惜。”
　　环环深以为然。
　　三人离开陶然居，裴娘回眸一瞥，只见小黄筌倚在酒旗下望着她们的背影，似有不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