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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里暂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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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立夏渐近,日落的迟,待到暮色低垂掌灯时分,已是用罢晚膳。从嘉照例是要一个人静静打一会儿棋谱,待再晚些,天黑得极透时,就该沐浴安置。
香雪本不该当这殿前侍奉茶水的差,却因柳莺这几天头疼不止,今儿见实在挨不过去,怕殿前失仪,就告了假,现正躺在小房中休息,也加之总管林唐林公公一心想抬举香雪。念着她平日伶俐,早起柳莺告假时,就亲自去教了她几遍侍茶的规矩,上午叫她送了回茶,倒也还妥当,晚晌儿的茶水,自然也就由她照看着。
侧殿里,小丫鬟们蹑手蹑脚的躬身点了烛,剪过烛花后,就悄无声息的退下了。偌大殿堂中,寂寂无声。
侧殿两侧那几盏双十盘龙金座烛台上,满满插着红烛。这烛是年下徽州府着人特贡的,如今圣驾眷顾六皇子,怕亏了他,就又特地差总管来,多送了几扎。因这红烛在凝制时掺了木樨精露,所以在点焚时,清幽一股木樨香便萦萦透出来,竟不用再另外熏香。
从嘉屈膝直跪在香蒲团榻上,左手执着一色儿石青的古谱,灯影下,微蹙着眉细细研究棋路,右手只在白玉瑞兽棋盒里抓玩棋子,只听着棋盒里,那些个血玛瑙棋子儿不时当啷当啷的清响。
今夜这盘棋下得极为艰涩,林唐在外头已经探了好几回,每次香雪也只是冲着林总管默默摇头。立得久了,腿有些麻,换了换脚,又重新立好,却仍旧是渐渐困顿起来。强打精神,看向院子外头。碎银子似的月光如注倾泻了一地,早已是月上中庭的过了安置时间,听着院子里滴漏不时有水珠落下,滴滴嗒嗒的。
正出神,忽听殿下那儿有悉簌抖动书页的声响,接着是一声轻笑,“这回好了。”继而棋子点棋盘的声音,也渐渐轻快起来,噼噼叭叭的寥寥数十声,最后一枚黑子喀哒一下落定后,是从嘉长长一声太息。
香雪伶俐,知道此时是要喝茶了,就忙转身取了新沏的铁观音,摆进茶托里,极轻的走上前去。正要递茶,不想从嘉伸手来取,两下力道碰在一起,自然是翻了茶杯,哗啦一声响,滚烫的茶水全泼在香雪衣袖上,惊得香雪轻叫一声。地上虽铺了红茸毯子,然而那茶杯极轻薄,就听着茶杯落在毯子上时闷闷的一声脆响,接着就是清瓷碎裂的喀啦声。
香雪吓得忙退后几步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只连连碰头。听着屋子外头杂乱的脚步声,是内侍和林总管他们匆匆赶了来。
进殿一见是这么个状况,林总管慌慌地问了殿下安,见无甚大碍,才放下心。然后才几步走到香雪跟前,照着脸上就给了一巴掌,惊了千岁的驾,岂是闹着玩的。这也是宫中的惯例规矩,凡随侍的宫人做了错事,当总管的负责扇嘴巴子,主子没喊停就不许停。
才刚打完一巴掌,就听从嘉迎头喝道,“打她做什么!?”林唐被这么断喝住,一怔,随即心里明白了几许,忙伏地请罪。停了半晌,方听从嘉冷笑怒骂一句,“没用的蠢材,滚吧。”林唐忙连滚带跌的爬将起来,领着内侍们纷纷退下。
虽说林公公手下已极留神,力道分寸拿捏得极好,那嘴巴子听着响声虽大,其实却不疼。可香雪本柔嫩白皙的脸上,依旧是浮了几个血印,耳根红透的埋了头微微颤栗,几乎是要哭出来,却死咬着嘴唇竭力忍着。忽听到头顶有呼吸声,忙抬头望,却看从嘉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蹲下来捏握住她手腕,乌黑的眸珠正仔细察看伤势。
鼻息间的气流脉脉拂在她手背上,痒得人心慌,香雪心里一抖,下意识的去抽手,不想从嘉手上也用了劲,挺括的衣袖一下子碰到她方才被烫的伤处。香雪脸上刹时变得雪白,疼得乍的一个激灵,只感觉从嘉握着自己的手微微一颤,旋即又强镇定下来。
从嘉看了她的伤,从腰间香囊里,取出一小瓶药,拔了塞子,又顺手抽了香雪头上的玉簪子,用簪子头挑了些细药膏脂,涂在伤处。正涂着,忽觉鼻息间一阵幽香袭人,不禁抬头去寻,忽的一愣,方才因自己心急,就直取了香雪的簪子来挑药,却不想她惯习是用一根簪子盘头发,如今他将主簪抽去,黑缎子似的长发自然顺肩倾泻而下。
烛光下,只看她双颊凝玉似的粉腻生香,眸子里点点泪痕仍存。从嘉一时看得有些发怔,几番唇角翕合,均是又吞了话音。香雪直觉得自己手腕上的力一点点加大,直听外头的夏虫忽鸣叫起来,余光里才看六皇子一惊似的收了目光,将那瓶药递到她手里,缓缓站起身来,背手喊了声“林唐”。
林唐听六皇子喊自己名儿,忙整理好衣冠一路小跑着进了大殿,跪道,“请殿下示下。”
从嘉故作轻松的一笑,道,“才多大点事情,各个就惊成这样?起吧。”林唐半天没回过味儿,回想方才殿下发火说狠话也是前所未有的事,估摸着大概是真急了,现如今又听他这般说,更是战战兢兢的埋头在地上瑟缩,死活不敢起身。
从嘉见喊不起他,冷哼一声,“方才打人的劲头哪儿去了?”,说着踱步到他身前,“若再不起来,本王可就以为你当真爱跪了。既如此,就干脆往院子里青砖地上跪个够去。”
香雪一直站在角落里瞧着,吓得不敢出声,见林总管被训斥,忙又跪下劝道,“今夜全为奴婢的错,惊了殿下的驾,扰得大家不得安生,奴婢……”话未完,已觉身子一轻,被从嘉拉起来,“我说你什么好?”唇角依依一丝笑意,“本是唬他玩儿的,又吓着你了。”说着转头对林唐道,“罢了罢了,看在香雪面上,姑且存你一顿打。下回再犯,两处并在一起算。”
林唐这才立起来,躬身咧嘴地笑陪着小心,“殿下教训的是,奴才方才也是心急,心急。”被从嘉一伸手,打住话头。
半晌寂静,边听着女婢小心打扫碎瓷片子时偶尔发出的声响,边听从嘉道,“往后这盛夏时节,就不用再供热茶来了,我再不喝的。”
此话一出,整个宫里瞬时都静了,彼此呼吸声唏嘘可闻,林唐怔过神,一急,忙谏道,“这哪儿行啊,殿下您……”话未完,才见从嘉正神色清淡的瞧着香雪。林唐喉咙一紧,舌头僵硬的将剩下的话吞回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