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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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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子出游一
正值寒冬腊月,悟剑山庄一向安安静静的后院儿里,突然传出一声惨烈的嘶叫。
是女子的声音,又尖又利,仿佛是被一把刀子插进心窝,又搅了搅一般的叫声。伴着嗖嗖的冷风,听到的人心里,都蓦然泛起一丝冷意。
然而,后院里来来去去的仆妇们,并没有因此而忙乱了手脚,而是井然有序的出入院落,捧出一盆盆鲜红的血水,再端进去热腾腾的清水,切成片的山参,黑黢黢的汤药。
没错,悟剑山庄并不是出了什么人命案子,而是在生孩子。
院子里,一名十八九岁,一身灰衣短打扮,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不停的来回转圈。这位看起来已经把院子里的青砖磨薄了三寸的男子,正是悟剑山庄的二庄主,言澈。
这位言澈公子年纪不大,却在江湖上已然有了极响亮的名头。其中自然是有悟剑山庄祖上的余荫,然而,言澈自己十分不错的功夫,以及向来十分温和得体的待人接事的本领,也是让他年纪轻轻便声名鹊起的原因。
而此时,言澈一反平日里温文宽厚的模样,在不小的院子里转来转去,好像被困在栅栏里的一只野兽一样,每次听到屋子里女子的叫喊,端正的脸上就一阵抽动。而脚下不停,每每在转圈的时候路过院中桌边端坐如山的青袍男子,便狠狠的瞪上一眼。
书到此处,看倌想必要问:这位生产的女子,定然便是悟剑山庄的二夫人,言澈二庄主的妻子了?
大错特错!
却不见,来往仆妇虽然忙中有序,脚步不错,眼神在看向言澈的时候,却多是带了一丝的疑问,以及若有若无的猜测和八卦之意。
若那女子是言澈的妻子,丈夫着急成这样,众人只有佩服他们夫妻情深的道理,又哪里能够带着些看好戏,又猜测的目光打量他们?
实在是因为,在产房之中辗转的,乃是悟剑山庄大庄主,言江的妻子!而言江,却是坐在桌旁,不言不动的那个青衣人。
嫂子生产,当丈夫的毫不紧张,而小叔子却记得团团转——实在是让下人们好一顿猜测。
然而,再怎么在内心脑补,这个时候都不能忘了正事。言大夫人身体本来就不是特别好,这次怀孕,乃是第一胎,更兼她心情不好——生产的时候丈夫还坐在外面,一脸的悠然物外,自然可以想象平时夫妻二人是如何的相敬如冰,这样的情况下,言大夫人便是锦衣玉食调养着,这次生产却也不顺了起来。
一顿嚎哭,从上午一直叫到月兔东升,直到夜中,声音才渐渐低落下去。
言澈只道嫂子快要生完了,刚刚放下那提着的一口气,突然听到屋中传出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的声音。言澈喜上眉梢,转头想要对言江说些什么,却听到屋里又慌乱起来。
只见请来的一个稳婆哭着撞开门,抽抽噎噎,对言江说道:“不,不好了……大夫人她,她怕是大出血了……”
言江木呆呆看向前方的目光骤然一凝,全身周围的空气似乎突然凝聚起来,那身气势直指的稳婆更是一惊,她操劳一天,身体疲累,再被这么一吓,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然而还没等她将刚刚哭嚎的话再说一遍,只觉身侧一阵劲风拂过,那好像除了转圈圈就没了别的事可干的言澈,竟然掠进了产房!
莫说言澈是个男子,擅入女子产房是多么不合礼法、要受鄙视的事情,单只言大夫人是他亲哥哥的老婆,他今日这么紧张,便会让人觉得不对劲!
不过在这个悟剑山庄里,唯一能拦住言澈的人——言江只是看着言澈的背影,微微皱了眉头,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言江大庄主既然如此,做下人的又哪敢上赶着操心?要是二庄主真的只和大夫人……那个,只是嫂叔情深,自己妄自猜测,那位武功高手的大庄主不摘了自己脑袋才怪!
若是二庄主和大夫人真的有点那个什么,自己这些乱嚼舌头的,更是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言澈冲到房里,只有房中的女人们拼命号叫了起来,几个妇人尖叫着“怎么能让男人进来”,可哪里比得过言澈的力气,言澈随手一挥,她们就跌跌撞撞的跑到一边儿去了。
只见暖呼呼的屋子里,一个女子横卧在榻上,披头散发,口鼻之间,呼吸若有若无,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屋子里弥漫着血的味道,言澈却惶然不觉,上前几步,低声道:“嫂子,失礼了。”然后伸出手来,在女子身上轻轻点了几下。
这几下,乃是悟剑山庄看门的本领,也是保命的本领。言澈祖父乃是当时武林中有名的一位神医,不但医术了得,命也好得不行——娶了当时的武林第一美女为妻,自然也顺便继承了妻子的家业:悟剑山庄。他的祖母虽是单传的大家小姐,却并没有要言澈的祖父入赘,生下来的孩子,便随着那位神医姓言了。言神医大感妻子的恩义,生下来的孩子,虽然个个都不是学医的料,故而医术另有传承,却也秘传了自家子孙一套点穴救生之法。
世上并没有什么神丹妙药,言澈这几处穴位点下,虽然让嫂子稍微恢复了一些神志,甚至让她下身不再血崩,却也同时激出来她最后一点点潜能。若是普通病人,受此刺激,自然能够让大夫从容治疗,可言大夫人的身体却已经虚弱到了再也无法治愈的地步了。
言大夫人呼吸微微粗重了些,被汗水和泪水糊住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眼睛,看向言澈。
言澈抵住言大夫人身上几处穴位,缓缓送过内力去。
言大夫人喘息几声,竟然能开口,低低道:“二弟……孩子呢……”
这世上所有的女子,无论穷富好坏,有了孩子,都一般无二的变成了母亲。
言澈见她命在旦夕,却依旧担心孩子,心下不禁暗暗感慨,一旁抱着孩子的妇女连忙把孩子递过来,还低声道:“恭喜夫人,是个男孩。”
言澈看向襁褓内,只见那孩子小脸通红,脑袋上稀稀落落几根小毛,皮肤皱皱巴巴的,活像个小猴子,既不好看,又不讨喜,担心弥留之际的大嫂失望,忍不住转头去看言大夫人。
只见言大夫人强撑着身子,右手虽然颤抖,却依旧坚定的抬起来,轻轻抚上小孩子皱皱巴巴,小眉头紧锁的脸。
那孩子似乎也知道母亲在身旁,紧紧皱着的小眉头轻轻松了开。
言大夫人轻声叹道,“唉,我的孩子,我的亲亲宝宝……”说着,眼珠子转也不转的盯着孩子,似乎一刻也不想转开。
过了好半晌,言大夫人的呼吸又急促起来,言澈知道她不行了,猛地想起自己哥哥来,急忙回头叫道:“大哥,大哥你快来!”
这时人都要死了,再有言澈这么彪悍的人物闯了进去,言江去看看自己妻儿自是最应该不过的,然而刚刚站在门口的言江却像是七老八十了一样,听到兄弟惶急的叫喊,却也慢腾腾的走过去。
言大夫人死死盯着孩子,并不转头看他一眼。
言江看了看妇人怀里的孩子,以及在一边喘息不已,转眼就要咽气的女子,本来涣散的目光微微凝聚了一点,稍稍能看出刚才把一个稳婆吓得腚墩儿的高手样子。
然而说出来的话,依然不着调:“二弟,她生机已断,没用的,撒手吧。”
言澈气得双眼通红,可他心情动荡,给言大夫人输送过去的内力便不精纯,言大夫人的呼吸顿时一紧。
言澈连忙收敛心神,平稳吐纳,言大夫人这才又缓了一口气回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看了看言澈,又转回到孩子脸上,忽地轻声笑了笑。她的嗓子因为叫了一天,已经哑得不成样子,而这个时候,又哪里有时间喝水呢?
她的嘴角笑了,可眼中却微微滚下泪来,对言澈道:“二叔,嫂子求求你……求求你……日后帮衬着孩子一点……这孩子的爹,这孩子的爹……哈哈,哈哈……”
这孩子的爹,自然是一旁若无其事的言江。她口中叨念,似乎有无尽的仇恨怨念一般,若不是动弹不得,说不定会扑上去咬下言江的一口肉来。
但她的双眼却始终盯着孩子,目光无比柔和;最后两声笑声,却干哑森冷。
孩子似乎和母亲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小胳膊不安的动了动,言澈突然觉得手中一沉,言大夫人已然是香消玉殒。
言江看了看言大夫人的遗体,似乎若有所思,过了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啊”了一声,对言澈道,“二弟,厚葬她吧。”
言澈浑身发抖,嘴唇直哆嗦,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并没有质问兄长为什么一副无情的样子,因为他和兄长从小到大一块长大,深深的明白言江这个人,从来便是一副没有喜怒哀乐的样子,唯一让他有反应的,只有各种各样的武功秘籍、修行进展和剑术诀窍。
简言之,言江就是一个武痴,而且是一个为了学武,痴痴迷迷,什么都不顾的武痴。
别说此时死的是他的妻子,便是少年时亲生父母死在他面前,他也是一副木然的样子。
可是,无论是少年时抑或是现在,父母和嫂子一直是言澈重要的亲人,此时看到言江不在意的模样,就算他心中明白,却无法纾解。
他难以理解,一个人,为什么对自己的亲人能够如此绝情,如此冷酷,却在看着自己的长剑的时候,浑身上下,都蒙着一股柔情蜜意?
就仿佛,那剑就是他的亲人,情人,亲爱的子女一般。
是以,纵然言江的剑术比言澈要高出许多,言澈却从来不是很服言江。言江对此也并不在意,他的世界里,只有剑!
言澈深吸一口气,将言大夫人放平,叫妇女们进来为她擦身换衣,自己出去张罗后事。
言大夫人是当日言江和别人比武时偶遇的,虽是个闺阁女子,却有着不输于江湖儿女的豪情,竟然私自离家,追着言江跑到悟剑山庄。言江对于剑之外的事物,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意思,而言澈也希望言江能够体验到家庭的温暖,可以稍微缓和一下他对武道的痴迷,那时便积极的撮合了兄长和言大夫人的婚事……
结果,自然是造成了这对怨偶。
所以,言澈此时的悔恨,并不仅仅是因为言江的无情和对言大夫人的同情,更多的,是他在后悔,后悔为什么要鬼迷心窍一样撮合言江和言大夫人。
如果当时,能够立刻打消言大夫人的痴恋,能够强硬一些的送她回家,就算对言大夫人的闺誉有些损害,但,她现在的日子也会好很多吧?
言澈默默的低下头,眼中缓缓流泪。
他们三人如此做派,心情激动之下自然没有避着外人,那一屋子的妇女看了此情此景,心里怎么想,自然是任由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