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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草长莺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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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过后,山坡上的野草似乎又长了一截。暴露在早晨的露水里,依依扬扬,露出一丁点绿色。如同裹上了一层绿茸茸的毯子的山坡,将一袭白色裹住,那轻飘的素衣,只是影影绰绰的,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草色遥看近却无。
远远仰头,只见得一袭素白在绿影中飘荡,就像一缕光在绿色的波荡上轻轻地游走,不禁有些小小的入痴。近了,只闻得淡淡地香味散发,仿佛天生的存活在他的周围。黑色的发丝附着他微微上翘的唇角,让人浮想联翩,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一个幻梦,如此不胜人间烟火,想触及,却只能远远地相望。
梅姝在遥遥地远处,独立在那里。
余重墨轻轻弯下腰去,微眯起眼来,仔细的辨认手中的药草。浅绿色的精灵,微微沾着露水的药草,在他的之间熠熠生光。露水中折射这余重墨轻轻向上扬起的笑脸。
是如此亲切,却令人生畏;如同畏望端坐在莲台上的神灵一般,笑容如此悲悯、温暖,却只能遥遥望着。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梅姝不敢揣测。
手里拿着的琉璃灯,在冷风中轻轻摇摆。天还是微微暗,深蓝色的尽头似乎有光的出现。
不知是什么力量让梅姝从冷醒的深夜里逃出家门——是的,一大大的院子,古砖堆砌起来的四面墙,再一扇门,严严实实的将飞蓬擒在碧瓦里,让它触不到蓝天的自由。梅姝在深夜独自溜出这四方的院子,擎着灯,迷惘地在街边到处游走。不自觉的,坐在渐渐凋零花瓣的梅树下,看冰河解冻缓缓流淌。又猛地想起什么,快步走过桥、出城,再愈行愈快,直到狂奔在古驿道上,奔到山坡上。
天已经渐渐发白,看得清飞鸟在空中盘旋,落在萧条的枝头哀啭啼叫。几欲催人泪肆横。
梅姝手指冻得发白,虽披着狐裘,而丝毫感觉不到温暖。她几度欲上前,而没有迈出脚步,只有远远相望那白衣在草丛中不断行走、不断俯身,每一个动作都映在她眼里。
在余重墨的身影里,她似乎看到了那个人。
冉阳,暖暖的名字、灿烂的笑容。从前,他总是牵着梅姝小小的手,在城外捉鸟,在树林爬树,在小河里捉泥鳅——多么美好的、灿烂的小时候,梅姝总是顶着两个斜斜歪歪地小髻,踏着夕阳推开账房的门,甜甜地喊着冉阳的名字。再被爹爹看见,免不了大骂她顽皮,没有教养,又转头招呼奶妈带入房间整理。这时冉阳便趴在窗台歪着头看她梳垂髫,告诉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再长大,爹爹也开始给梅姝找先生教书识字,教女红刺绣作画。冉阳却仍是每天黄昏之际给梅姝带来外面发生的事情,和她聊天,听她发泄这无趣的生活。
冉阳也只是笑着,笑得万分灿烂,如同他身后的夕阳的余晖般耀眼。
一切都在他们情窦初开的年龄戛然而止。
梅姝只有不断的等待,等待他的满载而归。冉阳在临走之前说过,一定会回来,载着大笔荣耀,让梅姝的爹不得不同意。
但是,回来的是一句房外丫鬟的低语。
“你知道吗?原来在这里有一个长得很英俊的长工呢。”
“啊……?好像听说过。他是从小就和小姐在一起,是吗?”
“是啊。可是好像听说老爷把他送到边塞远征去了。”
“那他也很久没有回来啊。”
“似乎听说很久没有消息了。前几月听院里老嬷嬷说起,在那里战死了吧。”
“不会吧——?真可惜。”
梅姝打了一个冷颤,从记忆里醒来。她狠狠咬住下唇,眼前浮现粉红色的梅花瓣映衬着的余重墨的笑容,嘴唇轻动,却听不见他的话语。蓦地间,梅姝的鼻腔一酸,鼻尖微微的发亮,有种想恸哭的欲望——这是从闻讯冉阳边征后再也没有过的表情——一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歇斯底里。
冷风呼啸而过,掠过梅姝的脸庞。她忽地有些鼻子发痒,“阿嚏——”回声在山谷里久经不绝,一荡一荡的声音在山坡上。惊得飞鸟扑哧扑哧的从枝上掠起扇着翅膀在天上一圈一圈的盘旋。
梅姝愣了一秒,马上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羞红的脸。余重墨已闻声抬头朝她这边望来,白色狐裘衬显他线条俊色分明的五官,嘴角依旧微微上扬。梅姝慌不择路,竟便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余重墨背上草药篓,向她这边走过来,一言不发的微笑,只有青丝在风里扬起。
“梅姑娘,早上好。”他微微一笑,在她旁边站住放下药篓子,“嗯,你站的这里是一块宝地呢。”他弯下腰,随手采了一株矮小的深绿色的药草,“这是芣苢,梅姑娘认得吗?”
梅姝脸一涨红,盯着那一株植物仔细琢磨,半晌后,羞愧的摇摇头,“我只记得,在《诗》里读过。”——在深闺中待字的小家碧玉,对这些东西简直是一窍不通。
余重墨淡淡一笑,“就是车前草。”他秀骨一转,将芣苢放进旁边的草药篓子。在一旁的梅姝蹲下来提着灯笼仔细辨认,丝毫不顾及托在地上的衣袖。
“梅姑娘有空吗?和在下一起摘采药草好了。”余重墨卷起衣袖,用长长的手指将泥土拨开,再轻轻摘采。那采药的姿势和神情宛如对待他心中的恋人一般温柔细腻,嘴角一直挂着笑容,发丝在风中越发飞扬,在白色狐裘上轻轻地留下痕迹。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风将灯笼吹的啪啪作响,雾渐薄,山头依稀有些亮光。
梅姝的手渐渐停住,僵在冷风中伸展不了,目光一直停留在不远处的余重墨身上。似乎有话想说,却一直堵在喉腔里,支吾不出。
“梅姑娘想说什么,就说吧。”余重墨背对着梅姝轻轻道。梅姝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自己满怀心事?
“嗯……余大夫……”梅姝目光一寸一寸滑到自己旁边的琉璃灯上,悄悄地捡起。
“有什么事情就说吧。”余重墨同她一起站起来,面对着梅姝。朝阳的光悄然间洒满山坡的荒草,凄凄随风扬起,枯叶哗哗地作响,惊起飞鸟群群。只有余重墨的笑依旧,在朝阳的照耀中,飘荡在在青丝的碧波里。
梅姝似乎下定决心,猛然抬头,眼神无比坚定:“余大夫,带我走吧。”
余重墨的微笑刹那间僵在那里,微微吃惊,“梅姑娘……”而待他看到他坚定的眼神是,他明白——她不是在说笑,她想逃离现在的世界。可是,这微小的努力怎么可能摆脱得了这个早已编织好的世界呢。
“梅姑娘,如果是这件,恕余某能力有限……对不起。”余重墨努力挤出微笑,却只能僵在原地,头一次觉得被瑟瑟的冷风吹着是一种难以治疗的伤。
风越来越大,吹得枯叶簌簌落下,同飞鸟一起在空中飘荡。梅姝拿着灯笼的手蓦地间收紧。她没有想到自己态度如此坚决,却这样被打了回来——自己的努力,就这样、这样没有用么……她要离开,却没有办法离开。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要按照家里的安排?为什么没有办法逃脱……?!
梅姝一步步小小的往后退,手一颤抖灯笼啪的一下跌落在地上,如同此时她的心一般,啪的裂碎。一面勉强着笑一面带着哭腔:“没有关系……对不起……谢谢、对不起……”
余重墨刚刚开口,“梅姑娘,是我对不起。”梅姝却再也忍不住,掉过头转身就跑,泪水如同碎玉一般一颗一颗砸在地上,在内心深处砸下一个个再不可填上的伤痕——为什么,都无法将我从这深网里拉出?难道,一个人的努力是如此渺小……
只能跟着自己的宿命走么?
风刮得飞鸟愈飞愈远,渐渐和那背影一起看不见。余重墨一直站着,僵硬的微笑,也渐渐化为乌有,望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
难道不知道,女子从一出生开始,就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在这大户人家编织的网里,只能按照网上的线路一直走,无法回头。正如同当初,因为她被送去边塞的那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摆脱这张网,就已经断送。她想逃离,而自己无能为力。
如果她知道,自己是懦弱的,会怎么想。这世界本来已经编织好,他没有勇气去冲破这张网——正如当初,他没有勇气到寻找那在他手臂上写下字的人,只有孤流四处。纵使自己的医术、自己的本领再高,也敌不过事态,没有勇气摆脱这已经编织好的世界。
第一次,他的笑无影无踪。一直站在原地,任凭风刮得再大,将药篓里的药草吹出篓外。目光滑到地面上,不敢再凝望那背影消逝的方向。灯笼里的烛光越来越微弱,渐渐摇摆不定,一点点熄灭,一次次想再次燃烧起来,而无能为力的倒下。
山西头的太阳已经冉冉升起,日光如往常一样普照大地,然,照不到山背后的阴影。站在斜坡上的那裘白衣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只剩下吹得到处都是的药草,和烛已经熄灭的破碎的琉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