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落梅花菀娩香》幽尾

1、壹．半落梅花

　　天气出奇的好。
　　厚云都消失在天际线边，如同画师笔下的浓重的墨，一片混沌的美。冬天的云一般都很厚，好似雪花都隐藏在厚云之中，迟迟不肯落下，一旦厚到装不下的时候，才依依不舍的飞落，将人间覆盖。
　　街市里如往日一样喧闹，远远处听得有小贩吆喝着。人们都趁着雪停的时候采购年货，在街头不断地穿梭，布鞋顶抵着鞋跟，衣布擦着裙摆。街边的贩子摊上挂着泥人，摆着福幅，就连平时不怎么热闹的酒家的酒旗也换成了鲜艳的桃红。
　　“冰糖葫芦喂——又大又甜的糖葫芦。”
　　“诶——热乎乎的烤红薯——”
　　到处都是叫卖声，只有河边一处梅花树下，宁静如初。雪，近半日没有落下，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的河，开始融化，缓缓流动。河上有一座小桥，暗石砌成，横越彼此两岸。桥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却丝毫不影响岸边那一处的宁静。
　　“张大爷您慢走，要注意身体，回去按这方子熬药，多喝点茶暖身子。”那人微笑着叮嘱，目送着客人佝偻着背离开。
　　梅花瓣落下，飘飘扬扬地打着卷随着微风落在正烧着的一壶水中。
　　修长纤白的手指伸过去，将那一枚花瓣拾起，轻轻盖上茶壶盖。白瓷壶上隐约印出那人始终的微笑，他伸过手将桌对面的茶杯拿过，在一旁的沸水中洗净，又拿出另一白瓷茶杯，放在长桌案的对面。
　　那人依旧微笑，慢慢地伸手端起茶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茶。茶水有着淡淡的粉红，嗅着便加上梅花的清香。端起茶杯至唇边，微笑着平视前方，等待着下一位来人。那微笑，似乎天生就长在脸上，能亲近人的心里安详下来；而细长纤白有骨节的手，好像天生的就是为人把脉的一双手。冠帽之中落下的长发，飘拂过他向上勾起的唇沿，眼神灵动。
　　冬风吹过，凛冽中藏有梅花的香气。积雪不太厚，但踩起来仍有响声，嘎吱嘎吱地来到长桌前，带着腰上挂着的铃铛的叮当响声。来人是一女子，忧郁的眼睛，缓慢的步伐，长裙拂地，似乎考虑了一下，才坐下来。
　　他端起茶壶给她倒茶，那白瓷壶奇特之处，便是有三处流出的壶嘴，中间栏隔，可泡不同的三种茶。刚刚给他自己的是清香的梅花，另一处是回味无穷的龙井，现在的，则是暖红色的枸杞甘草。
　　“姑娘有的可是心病？”他一眼洞察，第一言便已经猜出个大概来。
　　女子伸出手握住茶杯，温暖的气流立刻流入双肢。她低头思索约摸一会儿，才开口道，“大夫，我不是来看病的。”
　　“嗯。”他依旧笑着，似乎早已知道了她的下文，“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耽误我。”
　　女子低下头，鼓起勇气，才慢慢叙叙道，“小女子姓梅，是本城人……我，我……”她忽地脸红起来，就这样对外人说起自己的事情，是不是太突兀了？对于像她这样的闺秀，本不应该如此。
　　他依旧微笑，端起茶杯望着她：“没事，你说吧。我听着。”对于这样的忧郁，一定是有苦衷才来倾诉。心病，也是需要人来治疗的。她找的虽然是大夫，但也是一个不曾相识的人，对于这般勇气，他微笑，也从心底敬佩。
　　“我是家里的独生子，从小就很孤独。后来，家里有一长工辞退了，便换了另一人来接。当时，我也不过垂髫之际，于是便有了玩伴。其实他人很好，真的很好。夏天的时候带我去抓鱼，冬天扑鸟……我娘去世得早，所以爹爹管我管的很严。当我发现我们谁也分不开时，爹爹却将他辞退了。你、能理解吗？”
　　他诧异，没想到她会这样反问一句。不过，笑得很浓了，回答，“梅姑娘请继续。”
　　“那也几年之前的事情了。前几天，又得知他的消息，我爹当时辞退他，其实是将他送去边塞远征。边塞……”女子的声音里渐渐似乎带有呜咽声，“他在那里，牺牲了……”说着，泪水开始不住的从脸颊边滑过，断断续续。“总觉得，是我害了他。如果当初，我没有喜欢他，我爹爹就不会将他送到那里，他也不会这么早就……他会有他的家人，他的孩子，长命百岁，而不是尸骨无存！”
　　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握住杯子的双手开始颤抖，两肩也耸动。胸口大幅度的伏动，尽力保持自己的平静。泪痕渐渐也干，温热的枸杞甘草茶因天气的缘故，慢慢冷却。他依旧平静的微笑，等待着女子的回神。
　　“梅姑娘，逝者已去，不要过多的责怪自己。如果他有灵在天，也会很难过的，对么？”他微笑着，最后才悠悠地说着，“你既然是心病，就想开一点。你，本不是属于忧郁。”
　　姓梅的女子眼神里闪动了一下，抿着嘴点点头，才勉强的一笑，“谢谢大夫，听我把它说完，打扰你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到这里来倾诉，也许她最初不过是想去郊外的某个僻静的地方，独自回忆，或者是懊悔她自己。
　　“说出来总会好一点。”他笑笑。当女子正准备起身之际，大夫忽地又叫住她。提笔在白纸上边写边道，“拿着这方子回去，好向你家人交代。”玉质般的手，骨节突出按着笔杆，看过去叫人心怡。
　　女子微微吃了一惊，随后有些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拿过白纸上无用的药方，谢过后转身走进拥挤的人群。
　　姓梅的女子，家里有长工。本城里只有一富商姓梅，想必这女子一定是他家的千金。虽算不上是大家闺秀，但小家的碧玉，也不应该独自在外游荡。更何况，她又是梅家的独女，肯定不会让她和一个自己家的家仆在一起，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悲剧。如果被知晓独自在外是为了缅怀她的情郎，恐怕是……
　　那人微微笑，望着离去的背影摇头。
　　这世界的种种早已经编织好，你不可能改变现状。这样的作为，肯定会付出代价的。
　　伸手拿过桌对面的白瓷杯，倒掉里面一滴未动的茶，在沸水中洗净后又取出另一个干净的瓷杯，放在对面。
　　风再次刮过梅花树，将花瓣撒落到他身后的水面。清香笼罩他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