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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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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天天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仍是在夜中,光线却比之前更加阴沉灰暗,房顶那棵夜光石变得像就要燃尽般微弱。
白南之躺倒在她的身旁,晕迷着,眉头紧蹙,像是正在经历着某种痛楚。
那本破书则已经被扔得远远的,昏暗中只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宋天天醒来后,坐在那儿,呆愣了许久。
她花费了许多时间,想要辨认出自己到底是谁。
那一夜之间就突然留在了她脑海中的一切,令她心惊胆战,却又好像熟悉万分。她不知道该拿怎样的心绪去面对叶泉的一生……那一生中的许多场景,分明令她那样厌恶,那样恶心,那样恨之入骨,却又那样感同身受,那样绝望。
将自己的养子给幽禁起来,并从此将他像一个禁脔那样去对待……这件事可以算是叶泉一生的一个转折,却不是那一生的终点。
之前的叶泉,仅仅算是一个手段有些蛮横的君王,之后的叶泉,则压根变成了一个残暴至极的疯子,短短数月之间便制造了无数灭门惨案。
但是在南之十四岁的那一年,她却救回了一个人。当那个在争执中杀了她亲弟弟的倒霉蛋一脸强装淡定地询问她为什么要救他时,叶泉笑了笑道,“你是我亲妹妹养大的孩子,我不救你就谁?”
这是个在常人看来无法理解的逻辑,但放在兄弟姐妹间亲疏分明的皇室里来看,就容易理解得多了。早年嫁去北国的元铭公主,与叶泉同父亦同母,又向来体弱,是她最为喜爱的小妹妹。
裴竹就这样自以为理解了叶泉的举止,放下心来在宗吾宫中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甚至还暗怀心思地故意在宫里四处走动……直到他一不小心撞进了幽禁着白南之的那间别院。
在探查出有关白南之的情况之后,年仅十八岁的裴竹整个人都凌乱了,差点就立马告辞了。
当然他还是忍住了,并试图以此为筹码同叶泉谈谈。
叶泉望着裴竹那张思虑重重却依旧强自淡定、一副谈笑风生模样的脸,忍不住就笑了。毕竟他的城府深归深,在叶泉面前,还是嫩了点。
裴竹望见她笑,沉默了许久,而后叹道,“真没想到你是这种女人。”
“是啊。”叶泉道,“我自然是比不上我那个妹妹……就算看着像点,但她是个好女人,温柔又善良,只可惜好人命不长。你若是想在我身上看到半分她的影子,还是早点死心的好。”
听她提起元铭,裴竹脸色就是一变,待她说完,裴竹一张脸都胀成了猪肝色。
叶泉又笑着用扇子去挑他的下颚,“不过我倒是对你挺感兴趣的,呵……被我说中了吗?恋母癖的小鬼,你以为心里有了不该有的人,就能在其他和她有血缘的人身上找得到半分安慰?”
裴竹再也淡定不了,起身啪地将那扇子打到一边,冷冷看着她道,“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恶心的女人。”
叶泉摊了摊手,表示毫不在意。
不久后裴竹便带着他妹妹裴瑶一同告了辞。与裴竹的这次初遇,对叶泉而言算不了什么,两人离去时她正一心为梁婉守孝,甚至没有认真道别。
两年后,南之十六岁时,北国却是来了一封信,请求和亲。
叶泉原本打算拒绝,想了想之后,又转而笑着同意了,只要求北国将那个四皇子送来,而后裴竹回信说倒是可以接叶泉过去,两人信件来往着相互奚落了半晌,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南之十七岁还差半年时,那场来势汹汹、波及极广的天灾,便开始了。
天灾过后,便是北国的逐年骚扰。
叶泉倒是当时便御驾亲征,跑去北疆游玩了一遭,甚至逮住过裴竹的军队一次,却围捕不利,最终还是让他给逃了。
而后叶泉觉得无趣,又跑回了京城,却是刚好赶上了三王叛乱。
那三个藩王非常不幸,叶泉那心血来潮的班师回朝完全是在情报之外的事情,等到叶泉调转马头攻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平定了叛乱,叶泉回程途中顺手屠了一个城,便引发了不久之后的平民起义。
至此,这个国家在叶泉手中所经受过的种种大事,宋天天都能与自己的经历对上号。时间,起因,甚至结果,无一不吻合。
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两人的处事方式,以及白南之的境遇。
宋天天抱着自己的额头坐在那儿,在黑暗中回忆着叶泉的那一生。直到日头升起,阳光透过碎玉般的塔壁,照得房内一片白净。
白南之在她身旁颤了颤眉头,片刻后终于苏醒过来,睁开了眼。他所能承受的比宋天天更多,也因此而被“剧本”灌入了更多,醒来后免不了也要花废一点时间来找回自我。
但他那双眼中的茫然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深吸了一口气,拉着宋天天的双手很紧张地问道,“天天,你怎么样了?”
宋天天看了他一眼。只那一眼,却那样冷漠,那样陌生。
不,并不是陌生,这种眼神虽然已经许久未见,却深植在他的记忆深处,像一柄尖刀,突然间又触到他的心底,令他如坠冰窟。这是属于叶泉的眼神。
“南之……”她笑着道,“我已经想起来了,全部。”
他不自禁就松开了她的手,向后缩了一步,惨白着脸色,颤着声道,“你现在是宋天天,还是叶泉?”
“我也不知道。”她耸着肩笑道,“她既是我,我亦是她,至于我现在到底是谁……这很重要吗?”
“嗯……”白南之按着胸口,低着头微阖着眼,看着脚下,声音有些微弱,“至少对我而言,再重要不过。”
宋天天望着他,沉默了许久,不知再该如何作答。
白南之却没真等着她那个答案,很快便又踏回了之前退缩过的那一个步子,再度抓起她的手掌,“天天,我知道,你刚才经历了某些记忆……但那并不是你的记忆,你不要乱想,而且我们已经在塔里待了很久了,现在应该先出去。”
“如果你真这样认定,刚才又何必那样问?”宋天天道,“就算那并不是我这一世所经受的……但既然我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又要如何才能继续将我那一世当成另一个人来看待?”
“不……天天……天天……”白南之将宋天天紧紧拥进自己怀中,气息变得越发慌乱,“你不要乱说。你与她是不同的,无论如何也是不同的。”
宋天天可以理解他的恐慌。他深爱着宋天天,同时深恨着叶泉,这两种情感都是那样激烈,压根无法混为一谈。
实际上,当她终于忆起了叶泉对白南之所做的一切之后,她便已经不知道再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更不知道应该以何种身份来面对他。
曾经那一世的所作所为,现在的宋天天,已经压根不能再通过告诉自己“那个女人并不是我”来搪塞过去。
白南之将她从地上牵了起来,紧握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下通往塔外的阶梯。
路上,宋天天问,“有关那一世……你后悔过吗?”
白南之听到这句问话,步子便是一顿。那一世二十余年,他轻易便听出了宋天天问的是哪一件事,只因为,他那一生只凭自己的意愿做过一件事情。
“单就那件事情本身,我是从未后悔过的。”他道。
宋天天听出他话外之音,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知道了这个世上还有着‘剧本’这种东西。”他道,“我做出那种事情,是为了我自己,就算当初知道了后果,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但是后来我知道,其实那一切,包括我最后的所作所为,都只不过是‘剧本’的旨意。”
“你就是无法接受这一点?”宋天天叹道,“这就是你的缘由。”
白南之沉默许久,才答了一声“是”。
两人走出塔外后不久,便被几名火急火急的军士给找到了。
“陛下!不好了!”军士报,“京城被攻破了!”
这真是一个坏消息,但宋天天却出奇的平静。
她刚刚才看过‘剧本’……京城会在这个时候被攻破,与剧本上所记载的,别无二致。
叶凌的十万兵力,能撑到这个时候,算是很不错了。
而京中许多重臣早已经陆续逃出了城外——得知这个消息,宋天天并不觉得气愤,反而有些庆幸。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领着这几名军士朝回营的方向走了一段,便见那赵延将军也火急火急地寻了上来。
“陛下!不好了!”赵延喊道,“敌军攻山了!”
宋天天笑道,“他们攻山……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吗?”
赵延被这一句话堵红了脸,继续道,“陛下,这次不同以往,敌军是死了心要攻上来的。还好尚有一条下山的道路在我们手里,请陛下快些下山吧,我们会誓死保证这条道路以及山下的安全。”
“要我逃吗?”宋天天摇了摇头,叹道,“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她突然又唤道,“南之啊……”
白南之正心神不宁地站在她的身旁,听到她这一声唤,毫无防备便抬起了头。
宋天天狠狠一掌敲在他的颈后,微微笑着看着他跌落在地。
“看来我最近武艺上的进步真不小。”她很高兴地叹了一声,随即吩咐赵延道,“命人将他运下山去……记住,你说的,誓死保证安全。”
赵延苦着一张脸,只得应承下来。
“对了。”宋天天又问,“我们的火|药还剩下多少?”
“并不算多。”赵延回到,“可能连这一场都撑不下来。”
“那就不要浪费在战场上了,不如给我。”宋天天指着不远处的天塔,“看得到那塔上的门吗?”
赵延随着她这一指看过去,困惑道,“咦?以前没有这个门的。”
“现在看得到就好,派人把火|药从门里塞进去,有多少塞多少,绝对要保证能把那整座塔都炸掉,炸得碎碎的。”
赵延脸色一白,“为什么要炸塔?”紧接着上谏道,“陛下,这塔可是神迹,所谓天塔在则宗吾存……”
“狗屁神迹!”宋天天骂道。
“那……陛下究竟是为何?”
“不为何。硬要说的话,是为了一个字。”宋天天走向山崖边,狠狠抖出一个字,“爽!”
她看着那已经冲到半山腰的密密麻麻的敌军,继续回忆起叶泉的那一生。
那一生的终结,就正是在这个时间,这处山崖,那一名曾是她养子的少年,用一把尖刀,捅进了她的心窝。
而后,宗吾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