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绿袖子》淇水汤汤

86、第六十五章 醒悟

　　第二日陡然转醒，意识尚未清明便张手去摸周身床榻。乱捋一通，被褥被我踢下床去，想必是动静过大，依稀听有脚步声慢慢过来。是女子的声音：“小姐，今儿好不容易出了会子暖阳，奴婢把小小姐抱出去晒阳了。”

　　我闻言松了口气，又问道：“现在是何时了？”

　　怜怜轻轻笑着，一面扶起我一面道：“小姐向来觉深，每日不到日上三竿定然不起，方才奴婢说出了暖阳，自然现在也快到用午饭的时辰了。”

　　怜怜动作利索，很快便帮我穿上了衣裳，坐在镜台前，我手慢慢捋着自己的青丝，却隐约觉得窗格透过来的暖阳有些温热。透过白帛，熨得眼睛里面痒痒的，仿佛有一丝刺眼投了进来。

　　我低下头来，问道：“外面日头是不是很大？”耳边有怜怜惊喜的声音，“小姐，你看见阳光了？你瞧见什么了？”

　　不动生色的摸索到一枚簪子将青丝束起，我淡淡摇头。

　　坐在镜台前未动，晨光慢慢而过，那觉那日头仿佛慢慢毒辣了起来，眼睛由开始的温热渐渐觉得有些发烫。心里忽然涌出一丝奇怪的感觉，有新奇也有害怕。国都连月的大雨，让这些日子来周遭都是潮湿之气，现下乍然闻见阳光泥土的芬芳，不由得有些痴然。

　　捡了他做给我的木杖，我一路小心的摸着墙角出了门。

　　因得尚且还不曾习惯漆黑的世界，是也不敢走得太远，只凭着自己的触觉，走到离我房间不远的花园边停了脚步。鼻翼间有股花香，淡淡的萦绕在我周身，极是好闻。

　　我扶到了一方梁柱，刚欲循着这柱子往亭子里去，却听得一人声音远远道：“小姐的眼疾，在下实在无能为力了，还是烦请公子另寻他人罢。”

　　良久，才听见他道：“秦大夫，你已经是国都城内最有明的治眼大夫，若是你还治不好，在下又能去找何人呢？还是请大夫多多受累，一定要将她的眼疾治好。”

　　对方忽然之间有些慌乱，“公子这是作甚？并不是老朽不愿意治，而是老朽根本没有把握能医好小姐。小姐的眼疾并非外界因素造成，老朽已经说过，眼睛本身无伤，至多之前因被熏烟熏得厉害又流泪过多而有些视觉恍惚而已，断断不可能会失明。”他顿了顿，“照老朽看来，小姐的失明乃是内心郁结难消所致，这可是用多少药草也治不好的，只能小姐自己看开了，那眼睛也就好了。”

　　我怔然，手不自觉附上白帛，还是觉得有些酸痛。

　　又听得他缓缓道：“难道除了这个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那人叹息一声，“恕老朽无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有清风吹起了我鬓间的一缕长发，风吹得鼻尖有些发冷，我向来身子不佳，是而站了这么久也有些疲倦了，便紧了紧木杖，打算回房。

　　怜怜将饭菜端了进来，他陪着我用饭，我胡乱吃了几口，便没有了食欲。

　　下午的时候我一人呆在房里，怜怜过来拉着我的手，为了逗我开心说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段子，她说的兴致盎然，我这厢却觉得委实提不起兴趣来，但又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好陪着她淡笑两声。

　　她说，从前有个姓孙的书生在大街上偶然瞥见一家小姐，一见钟情，此后更是日夜思念不已，后来又一次庙会上得幸再一次见到那小姐，于是就跟随那小姐的轿子而去了，每日便呆在这小姐的闺房里，看着小姐女红作诗写字。可那小姐却对他视而不见，他这才明白自己是灵魂出窍了。

　　怜怜说着觉得好笑，“小姐，你看，这书上写的尽是些不靠谱的，哪有人会美到那个地步，让一个书生看一眼就把魂给丢了。”她顿了顿，又笑着道：“即便是有的，也该是小姐才是，小姐的绝色倾城，怕是世上再无人可堪比呢。”

　　我笑笑，“那依你的说法，现下怕是我房里也有’孙书生‘了，可惜我们看不见，只怕’王书生‘’李书生‘也有呢。”

　　怜怜年纪甚小，也才将将及笄之龄而已。胆小的她赶紧抱住了我，一刻也不敢松开，“小姐，快些别说了，怪吓人的。”

　　我抚了抚她额角，有些怅然的道：“那孙书生为了个女子便灵魂出窍走了，也不顾及其他，他那家中的老母和他身边的朋友知己该是如何的伤心。”

　　怜怜从我怀里坐起身来，伤感道：“自从奴婢的娘病逝后，奴婢早就没存活下去的念想，但是，娘却在临终之际拉着我的手，要我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有一滴温热滴在我手背上，她啜泣着，“娘是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对奴婢好的，没了娘，奴婢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庆幸遇到了小姐……”

　　我拍拍怜怜的头，安抚着她，心思却是慢慢的走远了。

　　我自己说孙书生不顾他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连怜怜这般大的孩子亦晓得要为死去的母亲好好活着。我苦笑着摇头，文君，你果真越活越回去了。

　　用晚饭的时候，他过来了，遣了怜怜出去，一面夹了青菜，一面对我道：“我为你另寻了治眼的大夫，不过有些远，那大夫是代国人，我们需得到代国灵都城去。”

　　我默默嚼了几口，这才出声道：“左右这眼睛也好不了了，还是别费那冤枉力气，好好呆在这里吧。”

　　他默了默，又夹了块鱼肉过来，“还是去罢，灵都城地处华南，现在去灵都，到了九月末将将赶上倾城花开，你若眼睛大好，我便带你去看，听说代国四处都是这种花，极是好看的。”

　　倾城花，乃是代国国花。几千年前还是周幽王时期，周王曾带着他的宠妃褒姒在烽火台戏诸侯。据说他们死后，那烽火台周围十里开外便开始生长一种纯白若雪的花，层层叠叠，煞是有种清冷的美。百姓虽然嫉恨褒姒一笑失天下，但这花生的太美无端便让人想到那不苟言笑的冷美人褒姒，是以百姓便称之为‘褒姒花’。

　　后来，到了汉朝之时灵都出了个美人被汉武帝招去做了宠妃，是为李夫人。李夫人之兄李延年才华横溢，为其妹赋诗一首，是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百姓们觉得很是应景，开始改唤作‘倾国花’，但叫久了难免联想到褒姒的祸国之乱，甚是忌讳，是以后来又换成了‘倾城花’，于是，这个喊法慢慢流传下来，直至今日。

　　我静默了一会，忽然道：“若是我一辈子都好不了，那怎么办？”

　　他收拾碗筷的动作陡然一停，也听不见那清脆的响声，良久才听见他道：“不会的，定然不会，你要相信终有一天会重见光明的，你莫忘了你还有龄儿，你还要看着她长大。”

　　我缓缓掀开眼上的白帛，乍然一丝白光透进来，许久不见光线的眼睛有些不能适应，我吃痛的闷哼了两声。他小心的看着我，抬起我的脸，眼眸中虽是迷蒙一片，却慢慢的觉得他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

　　似乎有什么顺着流下，我努力想笑，却在他黑眸里看见的是如此凄凉，我道：“我都记得、我都记得的，三月前，是你冲进冷宫救了我和龄儿，我也记得、记得……龄儿……”

　　他默默无言，眼里满是怜惜。

　　虽然泪水越流越多，可眼睛却越发明晰，眼前男子黝黑的皮肤，闪烁的明眸，此时正拿着一方玄色的帕子为我细细的擦着泪痕，我只觉得胸腔里一股积压多日不能宣泄的情绪此时一刹那便全数涌了出来，叫我万分难受。

　　我茫然倒在他的肩头，声音支离破碎，“陆宸，龄儿死了……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