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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番外之元玧钊——遥远的最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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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灵幡飘扬,阴云沉沉。在父亲的灵堂上,他挚爱的女子在他的面前,吞下毒药,追随父亲而去。
他天性不是仁慈的人,却在那一刻饱受撕心之痛。
于是,东宫和太子府接连顶白三月,巨大棺木落下的那一刻,他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太后的人几次三番来请,他都视而不见。直到一日,他整理太子妃遗物时,却意外的在镜台的暗格里发现一瓶白色的粉末,用瓷瓶装着,却只剩下一点点。
太医检验了一晚上,第二天诚惶诚恐的告诉他,那是毒药,只需些许便可致人死地。
他仿佛忽然之间明白了,父亲为何不管皇太奶奶和皇爷爷用多好的药和医术多精湛的太医来治,他的身子还是一日日衰败下去,亦明白了,烟儿对他的若即若离和时时泄露的愧疚。
然而,以为的结局却不是结局。
他与四皇叔的皇位之争,才将将拉开帷幕。
父亲离去,顺应天意,理所应当他才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选。那时,他虽年少,却也知道他那权倾天下的皇爷爷在众位皇子中最喜爱的便是那排行的老四,他的亲叔叔,元衍。
即便,太后执意想要他继承父位。
在太后的慈恩宫里,他那鬓角双白的皇太奶奶牵着他的手,一字一字的警戒他,元衍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心机城府之深,手段之狠厉毒辣,怕是众皇子中无人可堪比。
他冷漠一笑,纵是如此,于己何干。
可太后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莫名让他心颤了颤。太后道:“哀家一直怀疑你父亲的身体是老四了动了手脚,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找到证据。”
他脑中轰然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是个晴好的日子,积云层叠,暖风轻抚。父亲被太医接进宫去调理身子,他便趁四下无人到了她居住的西厢,只是走在前面急色匆匆的女子并未瞧见那颗梧桐树旁边的人影。
他刚想唤她,她却忽然从后门溜了出去。
那个时候他单纯的以为,她又要和他耍猫捉老鼠的戏儿,于是慢了步脚跟在身后。
可他低估了她,不过到了街道上,人流川息,那一抹清淡的绿袖就消失在了拐角。
他站在分叉路口,后面是太子府,右边那条通向城外,而另一条的尽头,便是燕王府。
他回府等她,等来了父亲归来,等到了日头西下,却还不见那永远身着浅绿的女子回来。
用晚饭时,管家在旁边高兴的絮叨:“太医将将在宫里说了,这次用的药有了成效,若是继续服用,没得半年殿下定会好起来。”
而父亲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待到月上树梢,他翘首以待的人儿终于失魂落魄的推开了太子府的大门。
他的关切溢于言表,再顾不得是否会有人瞧见便拉住了她的手。
可女子却对他视若无睹,一双富有灵性的美眸此时空洞一片。她甩开他手的时候,一直紧握的东西也恰好掉了下来。
那抹绿袖一步一步,慢慢的踱回了西厢。
他回头一看,落在地上的,无非是一截女子的断发。
自那晚起,她便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他。
每日父亲的三餐在西厢用,除却日行一例的请安,他寻不找其他见面的机会,即便是在府中偶然遇见了,她也会在他走过去之前走掉。直到有一天,趁着父亲午间小睡,他终于耐不过相思之苦大着胆子去西厢找她。
梧桐树下,紫色花瓣悄无声息的落在两人脚间。
他沉闷的吼了一句,“为何这些日子避着我?”
女子却没有回答,沉默了半响,才道:“玧钊,忘了我罢。”
他一愣,却万万没曾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待到他清醒过来时,眼前只有几朵梧桐花慢慢落下。那时,春天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接下来,本以为会好转的父亲,身子却慢慢的加速了恶化。
几个月后,入宫参加除夕晚宴,他趁着众人的忽略再次将她拉到僻静无人的永巷里。
他道,“跟我走,你不做这太子之妃,我也不要这亲王之位,天下如此之大,我们寻一处青山绿水相伴到老。”
女子眼含晶莹,却默默松了他的手。只道,“天下虽大,却无我们容身之处。”
他不解,女子却不愿意多说。
后来,过了许多年,他还在想,若是那一回她跟着他走了,这咫尺天涯未必就少了后来接踵而至的磨难。然而他与她,亦或者他与颜儿,却都回不去了。
又过了没多久,父亲终于坚持不住,在某一日阳光明媚的清晨带着无尽的遗憾,永远阖上了双眼。
朝野哀恸,太后更是哭得几次昏厥过去,而那个时候,四皇叔却远在西部率军与瓠果大军对峙。
父亲一走,太子之位的归属就成了问题。太后属意是他,可他听后却抬了抬眼睑,并未有任何反应。
一月之后,四皇叔战胜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回宫在慈恩宫里为父亲守了三天的灵,当着太后的面,将可号令千军万马的虎符交给了皇爷爷。待他方走,太后却冷冷的扬了眉角,道,“确是个狡诈的贼子,竟晓得以退为进!”
慢慢的,那看似和蔼可亲的四皇叔却暗地里做了更多。
民间开始传闻,他与父亲一样身有旧疾,必然是身承父质。有人还说,命短的太子千万不能立,他父亲便是个例子。而这个时候,四皇叔却忙着为西部百姓捐款筹粮。他听太后说,近来上朝已经有官员奏请立燕王为太子了,不过四皇叔却一再推却。
太后为册立太子之事险些几次和皇爷爷起了冲突,最后的最后,满朝官员的奏折终于让太后退步。在父亲下葬不到三个月后,四皇叔被正式立为太子,搬进东宫。
慈恩宫里,太后摸着他的头,略含愧疚的道,“孩子,对不住你,哀家忘记自己已经老了,这朝堂再也不是当年的江山了。”
那一刻,复仇的种子在心里疯长,他想,他失去的一切定要从元衍身上千倍百倍的讨回来。
不过过了几日,丞相便作客了太子府。他眯着一双上扬的凤眼,道:“东宫已经易主,漓江王再住在这里怕是有些不合适罢。”
他冷冷的盯着他,道:“丞相远道而来不只是为了落井下石罢。”
陈玄礼呵呵一笑,捋过已经有些苍白的胡须,道:“那种事情老臣可做不来,不过是想告知王爷,老臣长女在前不久也刚刚离世。”他定了定,又道:“老臣与王爷是同路人。”
他想,或许这样也好,至少他远离了京都也可知晓朝堂变化。
丞相走之前,留下了一副丹青,上面绘的是一个曼妙少女。他拿画的手剧烈一颤,那眉那眼,像极了那只爱穿绿袖的女子。
陈玄礼用手点了点女子的脸,道:“事成之时,请王爷拿此女子换元衍头颅。”
他只觉得可笑,收了丹青,敷衍的点了头。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晓已经成为太子的元衍,府中有一个和太子妃极像的侍女,更不知晓,那个女子后来会成为皇爷爷赏赐的十二家人子之列。
他带着父亲的旧部离开京都之时,只回首淡淡的看了看城门一眼。
他想,他终会回来的。
在王宫见到她时,他手捧着她的下颚,嘴角含笑的道,这位家人子甚是美丽,唤什么名字?
她安静的回了话,他却眉心一挑,问道,可有小字。
他慢慢低下头,嘴唇似乎要贴上她的耳垂,暧昧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他轻声道,叫做颜儿,如何?
他想,不管是烟儿,亦或者是后来的颜儿,似乎都是他命中的克星。在初见她们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这一生无穷无尽的纠缠。
狭小的流芳阁里,他搂着怀里的女子,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他想,以前日日夜夜期盼以求的梦,如今终于实现。他和烟儿,终于能正大光明的在一起。
此刻,她还只是他的烟儿。
他一直明白,自己虽然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但也万万算不上大善人。若是别人给了我元玧钊一个巴掌,不说还十个回去,但至少一个巴掌要比十个还要来的痛。
这一点上,他与父亲是极不相似的。
父亲元标是个极其温和的人,最大的特别之处,是他对什么都不在乎,身处太子之位,却对朝堂之事从不过问,导致太后原本想培养给父亲的心腹全部被丞相笼络。
他知道了,不过也一笑了之,没有丝毫怨怼。
他曾经隐约记得,那是个温阳和煦的晌午,他去看父亲,还未靠近院子就听见隐约的声音传出来。
有人道:"殿下这些日子咳血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若非对方加重了药量,断断是不会有此情况的。"
他透过梧桐树茂密枝叶间的缝隙,见到斜躺在长椅上父亲,嘴角慢慢勾起,道:"他终究是等不及,但却是委屈烟儿了……"还未说完,又重重的咳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并听不懂父亲话里所含的深意,只记得他咳出的丝丝血迹,从干裂的嘴唇上,慢慢汨出来。
现在想来,只觉得父亲太傻,若是他自己,定然会早有防备的。
可是,无论是他亦或者元标,都疏忽了一点,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措手不及的,便是爱情。
当她端过来的糕点开始有熟悉的气味时,他并未犹豫,就如多年前,他亲眼见文烟端了一碟芙蓉糕给父亲,其实父亲并不爱甜食,可当文烟的手伸过来时,父亲却微笑着轻咬了一口,慢慢的全吃了。
所幸,当年为他检查毒药的太医,临走之时被太后赐给了他随行。每一次从流芳阁回来,他定要喝一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那太医对他道,此乃以毒攻毒,他只笑笑,明明她才是他的毒。
他以为,他的沉默和退让可以使他们的日子天长地久,可聪慧的她,依旧发现那条血绢的秘密。
甘顺殿书房里,他以为她那句,“龄儿最近长得甚好,小眼睛会咕噜噜的四处转,王上若是有时间可以回来看看。”已经是将自己完全交给了他,压制了几月不能相见的思念此时一并迸发出来。
那日,他们在明媚的阳光下,执手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那个时候,他看着她,已经只是看着她了。
幸福,原来可以很简单,但同时,也可以随时失去。
元衍战胜小吴国,即将和小吴国的使节前来谈判。他来的悄无声息,宴会上,他让他的王后穿上那件绿袖,晚风习习,她似一个仙子在舞台上旋转。
他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他尚且年幼,跟着父亲出来,热闹的大街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唱戏班子台上的那一抹清新孤寂的绿袖。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到最大的让步,就连孙黛将证人带到面前,他都装聋作哑。可是,他却万万没曾料到,她竟然会对自己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丞相定然在京都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太子回去……
太子这次真的腹背受敌了……
太子那几万兵马刚历经恶战来不及修养诚然不是对手……
他能不能顺利回到京都见陛下最后一面都是未知之数……
若我们帮他一把呢?
她凝视着他,道:“我们出兵帮他罢。”
那样认真的语气,让他不禁怀疑,这些年的相知相伴不过是他自己黄粱一梦罢了。
可爱情便是这般,即便身份再尊崇,也会让人变得卑微。如同那一年,在永巷里,他放弃一切要带烟儿离开,而现在他却连问她的勇气都没有。
再一次见到文烟,已经是元衍登基之后了。
在失去颜儿很多年后,他很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没能想得明白一点,想得再明白一点。
颜儿明明是爱着他的,而她助元衍登基之后,文烟就马上回来了,若是那个时候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他,能在混沌之中拿出一丝清明来斟酌,怕是后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可惜,那个时候的他除了在营帐里抱着文烟一夜缠绵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做。
他想,若是这个故事到此结局,也算是不足中的美满了。
有她们两姐妹相伴左右,人生何求?
看,他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还在认为自己在一步步退让,认为自己已经够宽厚大度,还认为颜儿应该感激他不计较她的背叛,然后欢天喜地的在旨意上盖上凤印,然后她们两人一直陪在他身边。
可是,李椒回道:“王后不愿意盖凤印。”
那一刻,他忽然怒火冲天,但气消后又有一丝开心,他不知道这开心从何而来,但他的唇角确是上扬了。
他在这边自娱自乐,却不晓得一向看文烟不惯的太后已经开始了行动。
其实,太后算是警告过他的,那是一日傍晚,她问他:“若是文烟和王后只能留下一个,你选谁?”
他一下子愣住了,像是从来没曾想到这个问题,也没有去思虑过这个问题,他以为,既然两姐妹都爱着他,而他也是如此,为何不都留下呢?
于是他说:“笒卿乃一国之后,而文烟乃我毕生所爱女子,自然都得留下。”
太后反问:“那傅笒卿在你眼里果真只是王后,那么简单?”
像是被人一下子抵触到心底最柔软的深处,他一下子默然了,好久都不曾说话。
见他如此,太后却是笑了,却莫名带了些凄凉的意味,幽幽道:“依哀家看来,原本两个都不该留,可是听你这般说,哀家倒是有些心疼王后那孩子了,从头至尾只是文烟的一个影子而已。”
他猛地抬头,那一霎很想反驳她的话,可万千话语挤在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字来。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很是担惊受怕,他一贯知道自己母亲的手段,可他却着事没曾想到她会使出那么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更没想到颜儿会以自己的性命换他们的相守。
那一夜,他在甘顺殿迎来的不止有文烟,还有她身后的颦儿。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心中某处的一处沉寂很久地方一下子活了起来,他唤她,颜儿。
美人却一脸尴尬,道:“玧钊,是我。”
心,一下跌落谷底。
他疑虑着望着颦儿,颦儿却是冷淡着脸色,不屑看他一眼。
随后,冷宫走水的消息马上就传遍了后宫。
他几乎是狂奔到冷宫的,那漫天的业火烧红了大半天空,呲呲地火苗声烧的他心里发慌。他不顾危险要往里面去,却被所有人拦下,包括颦儿。
她失了魂一般跪在地上,喃喃着:“原来……原来这就是太后的意思。”
火势之大,令宫中损失巨大,直到三天后才扑灭。这场大火不仅烧了整座冷宫,连带着冷宫附近的几座宫殿也遭受池鱼之殃。
太监们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一具被烧焦的女尸。
宫人们扑到在女尸身上,哭喊着‘王后’。
他几乎是狂吼出来的:“王后还活的好好的,你们哭什么!”他指着一旁的文烟,“这才是你们的王后,你们的主子,给孤看清楚了!”
他想,如果笒卿愿意以性命换取他们的幸福,那他就应该如她所愿。
从今日起,王后就是文烟,哦,不,王后一直是傅笒卿。
那一晚,他呆坐在一片漆黑的流芳阁里,那里自从她搬出来而沈盏黎又嫁去瓠果之后就一直空置着,门推开,还落下一层灰。
他想起了好多,好多的事,那是属于他们的一切,不过现在终成当初。
她的一颦一笑恍惚还在眼前,可已经那么地遥远,远到不可触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日便有人来报,说是陆宸在新婚之夜不见了人影,也没有进洞房,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他一边安抚着妹妹,一边怒声斥责道:“哪里有人会人间蒸发,给孤去找,一定要找回来!”
他想,他已经够不幸了,不能让妹妹也丢了幸福。
当晚,他歇在德政殿,怀里搂着的是他的王后——文烟。
夜很沉静,一番疲惫后她已经昏昏睡去,他凝视着那一摸一样的容颜,却是痴了。指尖滑过她的眉眼,他想起他们的初见,她扮作男子,却买了一件女儿家的绿袖。
现在的他已经回到数年前的最初,怀里人的是他毕生所爱啊,他所想要的不就是能光明正大的和她厮守到老么?明明已经达成所愿,可为什么会觉得当初的当初,已经那么遥远……
而和颜儿在一起的过往,那些当初,也已经那么遥远。
眼前朦胧一片,仿佛还是那个明媚的中午,暖阳当空而照,初见她时,一身男装英姿飒爽。
阳光洒在他们执手相握的双手上,只听得他急促的声音。
“公子可知道,绿袖只能为心爱之人而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