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绿袖子》淇水汤汤

4、第三章 合衾

　　第二日待到我去云亦轩为媛媛梳洗时，就只见她一人呆坐在床头了。如墨汁般的长发倾泻而下散落在大红色的锦缎绣着“鸾凤和鸣”图案的被团上。她伏在镂花的床架上，静静地望着上面繁复的花纹。

　　见我来了，只轻轻道：“王爷说，等我怀上孩子之前他会日日留宿云亦轩。”

　　我含欣喜地笑，惊讶道：“那自然是好的，王爷终于发现娘娘的好了。”说话间不经意从被团下抽出那道白巾子，上面印着的血红似一朵应季而开的红牡丹，美艳而雍容。

　　她看着那道巾子，从我手里接了过去。悠悠然道：“可是我心里不快活，王爷是若不是要纳妾是断断不可能如此厚待于我的。还是……”她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越发柔弱，“……还是我太贪心，以前的我只想着王爷能来我房里坐坐就好了，如今他来了我又……”

　　她猛地拉着我的手，美眸里似有疑虑与惊恐，道：“文君，我是不是坏女子？”

　　媛媛虽然年长我六岁，今年已二十又一，但因娘家父母调/教的甚好，自小规矩守礼，从不做逾矩之事。如今嫁人已有三年也已初为人妇，但心性却依旧如孩子般纯真，但她如此害怕失去的性子怕还是元衍的缘故。

　　我微叹一口气，和她并排坐在床沿，指着巾子上的泣红道：“这好比是朵牡丹，乃我天朝之国花也，寓意为富丽堂皇，国色天香，乃百花之首。莫说过些日子进门的这个女子，饶是以后再有人进门也撼动不了你正妃的地位！”

　　我按住她冰凉的手，“你才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她似是被我的话感动，眼里晶莹，轻点臻首。

　　才从云亦轩出来，凤儿便从后面追了上来，忙呼道：“文姑姑！文姑姑！”

　　因着我在府里的地位特殊，虽是元衍的养女我却从未称他一声爹爹，他也未当我做女儿。最初那些年还是在燕国的时候，王宫里人便唤我“文小姐”，到了后来我们回到了京都，元衍让我做了王府的总管。因着这个身份被唤做“小姐”难免有些矫情，恐让人小觑了去，于是他让众人改口唤我做“姑姑”。

　　我回过身来，道：“什么事这么急色匆匆的？”

　　凤儿手执一匹火红色的锦花绞着金丝的绸缎，阳光正浓，印着上面的金丝越发刺眼。她道：“文姑姑，王爷说京都最好的几家绸缎庄的老板已经到了，请姑姑前去选呢。”

　　我沉默了一响，方慢慢道：“王爷现在在何处？”

　　“刚刚还在前厅，不过我过来之前听小栗子说要带几匹布料到西苑去呢，王爷说要好好选一选。”她觑我一眼，弱弱地道。

　　我气急，手打掉了她抱着的锦缎，落在地上沾上一层细细的灰尘。

　　“去西苑请王爷到前厅，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这三年来，媛媛日日夜夜对着明月泫然泪下，我是看在眼里的。哪里冒出个妓/女，就把王爷迷成这般，连我“王妃一时无子嗣，王府一日无二妃”的要求也肯答应！

　　在前厅首座左侧坐了良久，才等到衣衫尚算整齐的元衍出来。嘴角紧绷得厉害，面有铁青之色，见整个前厅只有我一人，越发恼怒。

　　他道：“叫我来什么事？”

　　我一把把那匹火红色的锦花绞着金丝的绸缎扔在地上，咕噜地滚出几步之远，见此仍旧难掩怒气，还泼了杯茶水在上面。

　　我道：“你那般急切作甚么，再说何必硬要带回来！”

　　他在隐忍着怒火，道：“我就是喜欢她，要娶她。”

　　“那你顾及过媛媛的感受么？你肯与她合房却是为了另一个女子，你叫她情何以堪？”

　　“我顾及她的感受，那你顾顾我的感受。我根本对她毫无感情，她这个王妃也形同虚设。”他呼出一口气，才道：“嫣儿是个好女子，她并没有你想的那般不堪，等她进府之后你们慢慢接触就会知道了。”

　　我苦笑，嘴里酸涩难以言喻。“那你当年为何娶她过门。”

　　他看着我，眼里星光闪烁若丛林幽火，“你应该最清楚……”

　　我一惊，想起来什么。三年前，我年方十二正是贪玩的年纪。一日独自出府上山放风筝，不料在山上迷了路，天色渐黑，找不到路的我急得泫然泪下。恰逢上山祭祖的陈家夫人与小姐经过，让我与她们同坐一轿回了陈府。不多久陈小姐遣去的人就请来了元衍，那陈家老爷认出是四王爷惊得全家跪拜。

　　原来陈家老爷陈玄礼是当朝丞相，元衍当时只顾着关切我是否受伤，并没注意当时尚未出阁的陈家小姐陈媛媛投在他身上炙热的眼光。事后不久，皇上为了有借口留元衍在京都提出成亲一事。丞相恰巧在此时进言自荐长女陈媛媛，于是正和皇上心意。婚礼在皇上亲自证婚下举行，男才女貌，可谓举世无双。

　　我眼帘慢慢垂落下来，“你可以不娶，反正皇上那般宠爱你。”

　　对面的人长久无言，我知他心意。那年皇上要留他在京都，撇开亲王诸侯不说，即便是太子也应该心存忌惮，表面粉饰太平，底下才是暗潮流涌，而与权倾朝野的丞相结亲，一来助长自己的羽翼，二来也让其他人心生怯意，不敢轻易动手。

　　我嘴角含一抹嘲讽的笑，百利无一害的事，他这也是要怪在我头上么？

　　我努力隐下满腔怒火，默默吐出一句话来，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王妃一时无子嗣，王府一日无二妃。即便她进了门，也没得名分！”

　　不管如何，媛媛嫁与于元衍多少有几分与我有干系，如今她独守空闺，我亦有不可推卸之责。既然不能阻止元衍纳妾，那么至少力保她正室的地位不倒。

　　因得不打算给她名分，也就没有必要上疏陛下，权当是个收房丫头，这样即便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有异议。婚礼操办极为简单，在我的授意下凤儿从城郊请了大妈过来顶替嫣儿的母亲，除却少数几个人，无人知晓新娘出身花柳之巷。这样不仅保全元衍的颜面，亦是为了媛媛。

　　而宾客的名单我想了半天，左删右删才得以保全婚礼有些许热闹气氛，除了三军将领和士兵，我并未请其他闲人，而他们也只当作聚会喝酒一般。

　　因为，我连高堂都不曾设置。

　　十五那一晚，我将手里的事安排妥当便留在云亦轩陪着媛媛。外面的喜乐声声波震响在六天之外，不停地击打着媛媛的心灵。我掏出两坨棉花来，欲帮她塞住耳朵，不去听那烦闷的声音，她却摇头，“我还记得我嫁进来时也是这样欢乐的喜乐。”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余光忽地扫过铜镜，却发现今晚她竟然没有掉过一滴泪水。惊讶之余，她也从铜镜里瞧见了我，嘴角略含了微薄的笑意，道：“今天是王爷大喜的日子，我身为王妃怎能哭哭啼啼，别是坏了王爷的喜气。”

　　我只能抱着她微微发冷的身体，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