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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与子同袍(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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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曦从泥水中扑腾出来,衣服上都是泥点。她用力把手上泥浆蹭到棉袍上,然后气呼呼地把刚挣扎起来的芜又推进水洼里,气愤地大喊:“你……你小妮……坏透了!结拜怎……怎么能胡说!要严肃!”吴曦着急话难吐出,一把拽过插在地上的凤火,对芜大吼道:“而且那种玩笑怎么能开!你再开尉迟大人的玩笑我打你啊!”
“呸,呸……”芜连连吐着溅进嘴里的泥渣,有苦说不出。
吴曦把刀插回,拽住芜按着她跪好:“重……重来!”
话音刚落,就从身后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两人一齐回头,原来是步兵队的另一位副尉。她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吴曦……林望,你们跪这办家家呢……让人好找。”说完,她弯腰按膝,气喘吁吁。
芜听她说的焦急,赶紧站起身,问道:“怎么了?”
“你们快回去吧!小家伙……小家伙被派去剿贼!正哭呢,吵着要见你们!”
“啊!……我们队都……都去吗?!”
“不是,我们队就小家伙一个。所以……所以她才哭呢。徐都尉刚下的令。”
吴曦一听这个,急了。拉着芜撒腿就跑,边跑边说:“我今天……下午去找……找她。她都没说!就说没空理……理我叫我滚……滚出去……”
她且说着,三人已经跑进了营帐。果然有个瘦小姑娘趴在炕上嚎啕大哭,听声音甚是年轻。其他人在四周三三两两地站着,都长叹短嘘。营角昏黄的烛光把气氛烘烤得十分凝重。
那姑娘听得吴曦她们进了帐,反身扑进吴曦怀里,哭喊道:“吴曦姐!我要死了!”看来她便是副尉所称的小家伙。
听她说要死了,吴曦也吓得个半死。赶紧抱住她,捧起她的脸低头问道:“咋……就要死了!咋个……回事啊!”才说的两句,就有了哭音,嘴都快咬上那姑娘的鼻子了。
“不急,慢说。姐姐们都在这。怎么回事?”芜微皱眉头,拍着小家伙肩膀柔声安慰道。
小家伙扭身又抱住芜,哭的更大声了。她看起来最多十五六岁,脸上透着新兵的稚嫩,看来才刚刚入军。平常爱说爱笑,还能唱几出戏。是最能逗大家的开心的。这次哭得如此嘶声力竭,必是遇到大的凶险。小家伙已经哭的说不出话。旁边有人代答:“双蟠山出了山大王,小家伙奉命去剿贼……”
她还未说完,旁边就有心直口快地愤愤插嘴:“什么时候剿山贼也是我们的活了!而且这次,每队要么挑小家伙这样的小姑娘!要么是老大难,要么是豆芽菜!这不是让她们送死吗!都尉……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家伙听了,哭得更凶,喘息得差点吐了。吴曦搂住她,泪已经滚下两行:“不……这不是都尉的……命令。我今天去……去找她有事。我话还没……没说,她就叫我……我滚。看来……她心情也……也不好。估摸着……是,是上头。完了……看来,这真是……!呜呜呜……小家伙……”
吴曦这一哭,带的大家都心如刀绞。先头有些忍住不哭的,这时再也憋不住,都哇哇起来。一时间营帐里十几个人哭成一团。
芜倒没有哭,盯着烛火出神。突然她眼神闪烁,问众人道:“双蟠山,是不是离这里五百里,由一条山泉连接两个山峰的那座小山?”
“是……是六百里。”芜平日乐于助人,不计得失,又舍身救过吴曦,大家都很看得上她。又因为有主意有见识,有时她说话比吴曦两个副尉还管用。所以这下她一发问,便有知情的抽搭地回答:“是有一条大山泉,盘过两个紧挨的山峰之间,所以才叫双蟠山。那山大王,就带兵占住了其中一个山峰。”
吴曦不管在说什么,突然跳到了炕上,把放在炕脚那件不穿的军服拿在手上。她摸索着,从衣袍的边边角角里翻出五花八门的食物。糖豆,僵饼,豆干,冻柿子……
“这是我还没吃……吃完的,”吴曦对小家伙说道,泪水直趟:“我攒了……好久。现在,都……都给你!”说完,把那堆吃的望小家伙身边推。
大家仿佛终于看到了一件可做,做了之后又会让自己安心的事。都赶集去翻自己的箱底。
“……我也有!”
“我也是!我这就去拿!”
……小家伙看这满炕的食物,倒不哭出声了。她抓了两手,也不看是什么就望嘴里塞。鼓着嘴巴,嘟嘟囔囔地嚼着,泪流满面。
副尉在一旁看着,两眼通红。终于忍不住怒吼道:“为什么要我们去剿贼啊!这是官府的活计。关我们娘事!濮洲兵为什么不去!在我们这还尽挑老弱残兵。究竟是谁的命令!”她这一喊,又把大家的怒火点燃。
“现在这哪还有什么官府。说不定,又是陈芝婷的坏主意!”
“陈芝婷!她脑子是不是猪油做的啊!净做混账事!有本事打到皇宫去啊,去找那狗皇帝算账啊!”
“好了!”芜厉声喝道,打住了大家的乱骂:“这样骂,能让小家伙不死吗?”
吴曦蹭下炕,泪眼婆娑地盯着林望。她眼神直钩,好像突然涌起了什么希望似地。“林望……你平常……主意多。你有什么办……办法吗?”
“办法不是没有,”芜环视四周,深深地看过每一个人的脸:“就看大家愿不愿意保小家伙一命。”
副尉原地跳起来,抓住芜的手道:“我们队的人,向来都像姐妹一样亲!什么办法你说!多难都要试试,大不了大家和小家伙一起去死!”众人附和。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芜脸上。
“好!”芜的双眸这时格外清朗,炯炯有神:“正是大家一起去!如果大家一起去,小家伙不会死,谁也不会死!不过这事,还要徐都尉下命才行。所以……”芜转头看向吴曦,拽住她还在抹泪的手,把她拉出了营帐:“要吴曦你带我去说才行!”
都尉大帐中,徐都尉胡乱披着袍子,靸拉着布靴,正在榻前来来回回地转圈。双眉紧锁,长发凌乱,像烦躁不堪的困兽,又像正准备去赶去婆家评理的失婚女子。可就是这么烦,还有那不识时务的要来打扰……
“我不是说了让你滚出去吗!你能有什么屁事!今天不要来烦我!”徐都尉听到侍卫通报吴曦来了,向帐门大吼着,顺手抄起案上的茶杯向外丢去。没想到吴曦已经进来,茶杯正好打在她的裤管中间,茶水淋湿了裆下。
“这……这太尴……尬了……”吴曦拎着两个裤腿,偷眼瞧徐都尉。见她火冒三丈的摸样,赶紧小心翼翼地道:“不是我……是……是林望有事……禀报!”
徐都尉用力坐回榻上,极其不耐烦地瞅了林望一眼,大声道:“怎么又是你!我不想听!都滚出去!”
“就几句而已。”芜不慌不忙地说道,语调淡得有点过于淡了:“我知道您是在为派兵剿贼的事烦心。我要说的,也是关于剿贼。说错了,我任凭您处置。说对了,就请您听我再说几句话。”
徐都尉冷笑,不屑地撇过嘴角:“是吗?那扒光了捆在床上也行吗?”
芜微笑着,向她略略躬身,又说了一遍:“行啊。任凭处置。”
听她如此说,徐都尉稍有惊讶,又渐渐转成笑意。她抬手撑住下巴,对吴曦飞眉一挑:“你先下去。”
吴曦听徐都尉赶她走,不敢久留,偷偷拉了拉芜的衣角以示小心就转身跑开。帐帘落下,帐内烛火明亮。可徐都尉总觉得看不清这个小兵的表情。冷淡中似乎包含着什么十分欠揍的因素,让自己光看她脸就有股无名之火腾腾地向上冒。
“你上前来。”徐都尉按下不快,平静地命道。
芜又微鞠一躬,拒不从命:“我就在这说。”
“哼,害怕了?”
“呵呵,我怕您早就把绳子备好了。”
见她又笑,徐都尉觉得那张脸益发地欠揍。她深吸一口气,把指尖扭得嘎嘎直响。不耐烦地喝道:“有屁快放!”说完,大力拽过茶壶,倒满了茶杯。
“是,”芜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道:“我先说这次剿贼的缘由,您看可对。”芜顿了顿,一气说下:“剿贼本不是燕南军的本分,除非是山贼碍着了军队的事情。而一般山贼是不会惹怒军队,除非是为了抢他们急需的物资。比如粮食,又比如……”芜盯住徐都尉的表情,微微顿了顿:“桐油。”
徐都尉本一杯接一杯地喝茶,芜话音刚落,茶杯正碰唇上,这下停住不动。她指尖微颤,险些把茶水洒出一点。不过就这么略略一顿,徐都尉仰头喝尽杯中茶水,放下杯子,定定地看向芜。
芜见她如此,心中有数,继续说道:“濮洲,现在必定在日夜赶建战船。建船所需的杉木楠木等各种木料,濮洲不缺,却缺少涂漆的桐油。所以,濮洲军要从各地搜购桐油。桐油造船,建房,制作武器都需要,还能入药。也是黑市紧俏之物。会有人铤而走险。所以,为保运输桐油的濮洲军不再被抢,濮洲军高层要求我军剿灭沿途各处山贼。而我军高层,不想违命。但是,也未必想遵命。所以……”
“所以什么!”徐都尉握紧拳头,追问道。
“所以才会派幼弱去。不为剿敌,而是抛弃!抛弃各部拖后腿的兵,省粮,节时。尚宗雪已死,昌洲兵无首,已混乱无暇他顾。所以濮洲才会赶造战船,急招我军渡江。而后奔袭王城。只怕不日我军就要拔寨,前往濮洲。现在派去剿贼的那些人,是弃子。你已经知道她们必死,所以才会如此心烦意乱。”芜在离开王城前就把那条古道告知王鹏之,她知道御林军必会按萧言所命打通古道,绕开华凌关直取昌洲腹地。取下昌洲不会太久。这些,她并没有说。时间已经不多了。
听完这些,徐都尉已经坐不住了。指甲深陷进掌心里,疼痛给她换来冷静。眼前这个小兵所说的,句句说中,还有些是徐都尉都不知道的,听起来也是有板有眼。她联想起之前种种,突然不安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芜双膝跪下,弯腰道:“我只是您部下一兵。只是想替您完成军命。只是想救她们不死。如果您授军权与我,让我指挥这次做战。我保证不损一人地剿灭山贼。”
这时,晚风从掀开布帘,吹进帐来。烛火晃动,芜的神情益发模糊。徐都尉半眯双眼,伸手捋平自己凌乱的长发:“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只是一个弩兵而已。”
“我愿立军令状!若损一人,我自刎在您帐前。您也不希望她们死不是吗?既然只是一个弩兵……那么如果我不负军令,请您升我为步兵校尉!”
徐都尉思忖片刻,她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竟认真考虑起这个奇怪小兵的无礼要求。可是有句话的确说到她心里去了。不希望她们死……一个都别死……眼前这人的坚定自信,似乎不光是信口雌黄那么简单。她下定决心,取下挂在榻旁的佩剑。掷在芜身前:“双蟠山山贼不多,而我们人更少,我最多只能给你八十余人,而且像你说的,大多数是弱兵。执此剑,能行我的军令。你就是她们这次作战的首领。”
没想到芜没有立即接剑,而是笑着对徐都尉行礼:“谢谢您,不少了。本来我还想求您派步兵队一起去,但现在想来,再加一人就够了。”
“谁?”
“吴曦。”
“不行!”徐都尉想也没想,断然拒绝。
“她愿意与我同行。我也需要她。我会把她带回来的。否则,任您千刀万剐!”说完,又是一躬到地。
“你……”徐都尉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反驳不出。既同意让她指挥,又不好不答应要求,恨得直咬牙:“去写军令状!”
待芜出了大帐。晚风袭面,带着雨末的寒冷,让人格外清醒。芜深吸一口气,直觉得嗓子微微痒痛,才缓缓吐出。
今夜天空依然乌云密布,明日看来又是雨天。芜把剑握在身后,仰头看天,心叹道:新年就要到了,天还是不放晴。连日大雨,难道真的要发冬洪?但对我倒应该是好事……
正想着,就听吴曦抓着那把凤火刀,从不远处跑来,边跑边喊:“林望……林望……怎……么样了。”
芜转身面向吴曦,待她跑近,便把徐都尉的佩剑拿出,摇晃着笑道:“她相信我能保护小家伙她们,同意让我来指挥。”
“是吗!”吴曦十分惊讶,喜上眉梢:“真有……你的。怎么忽……悠她的啊。那……那我呢!?”
“你和我同去。吴曦,帮我执这把剑吧。”
“哈哈!没的……问题。我……我去告诉小家……伙去!有我们陪……陪她,她不用……怕了。”吴曦哈哈大笑地扭身跑去,差点左脚绊右脚地滑倒。
芜见她跑远,从衣领里摸出那块紫色的吊坠。紧紧握在手心……
萧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