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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番外 去留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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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三更,大雨初歇。
倾盆而下的雨珠刚刚落定,气势还没来得及收拢,将王城罩在云飞雾漫的一场薄烟中。往日管弦呕哑的吉祥街现在已经冷清异常。家家青楼乐馆都人去楼空。烟花之地,向来与繁华都城相配。将被战火侵蚀的古老王城已经容不下这些温柔乡。楼馆都关门大吉,那些往常在吉庆街找生意的轿夫小贩也不来了。深长的街道只有街末那座西楼乐馆还有一窗灯火。
陌桑推开木窗,寒冷的雨气立即灌进阁来。她探身看了一眼街头,又赶紧把窗关上,坐回贴窗而置的红木矮案边。案上小火炉又烫着一壶酒,浓浓的酒香绕过铜镜,模糊了陌桑的背影。阁角悬挂的淡红灯笼,烛光似乎比往日更亮,火苗淡然又悄声地微微摇曳,照暖小阁。
出了陌桑的这间小阁,西楼内堂也和吉祥街一样的冷清。为避战祸,西楼乐馆也早就关门谢客,老板掌柜带着花魁们远走西北。陌桑却坚持留下,不与同行。她虽琴艺超群,性子却不讨客人喜欢。老板本就不看重她,又乐得有人看家,于是偌大的乐馆,就只有陌桑一人。
今日是腊月初八,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可为何还听不到街头传来马蹄声?陌桑落寞地看过琴案上的古琴,捏起小铜夹,向火炉里加了块炭。木炭将尽,只够今夜。可明天又在哪呢,她也不知道。今夜还在,那就好……陌桑捏捏掌中的小翠鱼玉佩,嘴角不禁有了微笑。
这时,窗外的街道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哒哒地和青石相踏。陌桑的心思似琴弦被猛地拨动,喜悦的回音在胸中蔓延。马蹄声在楼下停下,来人下了马,快速走近西楼,登上楼梯。陌桑听着楼梯依依呀呀的声响,不由地在紧张兴奋中又泛起奇怪。以前人多声杂,竟从不知道楼梯踩过有声。
脚步声停在房门前,轻轻的几下叩门声。陌桑赶紧起身相迎,行走间不忘整整裙角。
门打开了,她的笑容还没泛开就僵在脸上。来人不是萧公子。
她眼前是个十八九岁的圆脸姑娘,披着棕制的蓑衣,一个斗笠靠着门边,还滴着雨水。像是冒雨赶了很远的路。
圆脸姑娘眨巴了两下又黑又亮的眼睛,仔细打量了陌桑一番,然后弯腰深施一礼:“您是陌桑姑娘吗?”伸肘抬臂间,蓑衣下的黄色锦袍露出一角。
“是。”陌桑倾身还礼:“你……你是?”
圆脸姑娘直起身,对陌桑道:“我家小姐命我来向姑娘道歉。今晚,她不能来了。”
“什么?……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是在等一位公子啊。”
“她不是公子,是我家二小姐。家规所限,出行多有不便,所以才女扮男装。小姐说,请姑娘原谅。”
“啊!”陌桑秀目大睁,惊诧之极:“这不是荒唐吗?萧公子说过,他的爱人是个聪明秀气的女子啊,他又怎么会……啊!天啊!”陌桑仿佛明白了什么似地,神色大变,接着眼里就泛出了泪水:“天哪……她人在哪里?她在哪里?!”
圆脸姑娘摇摇头,没有回答陌桑:“小姐说,王城日危,姑娘不宜久留……”
“你来,是为了……”陌桑打断她,说话间泪水已经涌出眼眶:“是为了……”
“为了带姑娘离开这里,我家小姐已为你准备好一切,不用担心。”
“她……有什么话给我吗?”
圆脸姑娘见陌桑已经泪流满面,微一犹豫,还是如实说道:“她说,临别留言,两三行总似诀别,故不再多说。陌桑今生今世永为我萍水知己。”
“连一句再会都没有吗!不!我不走,我要见她!求你带我见她!”陌桑紧紧捏住小翠鱼,激动地大喊。
圆脸姑娘见陌桑如此,轻声说道:“对不住了。”她突然出手握住陌桑的手臂,把她扯入怀中,出掌将她击昏。
叮当……小翠鱼从陌桑掌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圆脸姑娘捡起细看,接着一声长叹,把小翠鱼塞好在陌桑腰带里。她抱住陌桑下楼上马,向南边飞奔而去,那边有一架马车,早早等候……
纤月阁中,不见灯火,只有月光铺地。萧言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双手落下轻轻按在弦上。
“我把你梦里的山水送给你。能离开真好……前路珍重。”萧言望着月亮,轻声地自言自语,而后起身下楼。
贴身内侍们早就打好灯笼等在楼下。萧言转过身深深地看了眼寒风中古老的纤月阁,轻轻对身旁的内侍吐出两个字。
“封楼。”
六年后。
腊月初八,又起风雪。
好几年没看到雪了,今年却连着下了几场……陌桑感叹着天气的反常,伸手仔细抹过落在琴弦上的雪花。弦还没拨,先已覆雪……陌桑捏捏掌中的翠鱼玉佩,心里无奈地笑道。
她看着光滑琴木上自己的倒影,已经看不出六年前的影子了。来这个江南小郡已经六年,天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位圆脸姑娘说的没错,真的一切都为她准备好了。房屋,田地,银两,甚至户籍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她再不是六年前那个卑微的琴女,而是郡上最知名的琴馆馆主。现在年岁好了,百姓的孩子们也愿意学琴。平日师傅长,师傅短的把她忙得不亦乐乎。这花香水美地方出来的孩子真是活泼非常。不过这腊月正是年节,琴馆无人,总要冷清下来。也好,她需要这份清静,可以抱着琴,坐在江边独自弹一曲琴音。
陌桑擦净琴上的白雪,裹紧了大衣。天冷了,坐在江边石凳上很有些凉意。年年的腊月初八,她都要坐在这里弹琴。江景年年不变,曲子也年年不变,只是那年要等的人,再也不会来。一片雪花飘进陌桑眼里,她赶紧抬手去揉,却揉红了眼睛。
她知道她等的人不会再来。那位萧公子其实早已经把名字告诉了她,只是她当时惘然罢了。为避名讳,当朝名字里有萧字的,天下人中只有皇族。而那位姑娘所说二小姐,必是萧公子有意示之。天下人皆知,皇上乃先皇次女。更何况,在那位姑娘拉扯她时,露出了腰间刻有“内廷”二字的铜牌。
她更知道,在市井街巷中,至今还流传着皇上与尉迟芜的轶事。在那一年王城的血雨腥风中,皇上为敌叛军,以身殉国。流言中的另一位主角,那位死而复生的尉迟大人,在叛乱平息的第二天,于府中焚火自裁。如今新皇登基已经第六个年头,天下气象一新,百姓安居乐业。似乎所有人都翻过了那沉重痛苦的一页史书。而她却忘却不了。年年一首琴曲,祭过往流年,祭刻在心底的故人。
陌桑放下手臂,眼前被揉得满是模糊。她拿出在手心里捂热的小翠鱼悬在眼前,模模糊糊地一片翠绿。她微笑着拿开小鱼,却看见远处江面上出现一个黑点。近了些,原来是一叶小舟。
这么冷的天,怎么还会有舟船?陌桑奇怪地向江心望去。突然,她神色一震,如闻惊雷。她踉跄般起身,奔到江边,极目远眺......
那叶小舟,正穿过洋洋洒洒的大雪,乘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