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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伤而难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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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一生后的庆功酒,粗犷而又痛快.特别是在筋疲力尽后的畅饮更加醉人肠.直到太阳高升杆头,宗雪才在芝婷的临时府邸里睡醒.她每日清晨都要早起练剑,是很久没睡到这么晚了.好在一个长觉过后,精神已经回来,还有疲惫休息后的神情气爽.宗雪心情痛快不少,换上芝婷给她准备的新衣服,梳妆整理后便向芝婷辞行.
待宗雪的侍卫出府准备,芝婷突然想起一件原先说过的事.她让宗雪稍等,手下侍卫领命而去.
片刻,侍卫拖上来一个衣衫褴褛囚犯模样的人,从身形来看,是个男人.他没有束发,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头像脖子断了似的深深垂下.侍卫手一放开,男人就像下了锅的面条瘫在地上.宗雪皱着眉弯身看去.男人的脸被头发挡住,实在看不出模样.她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有这样乞丐似的故人.疑惑地正要发问.男人抬起头,看到宗雪,突然一声尖叫.声音凄厉又狂喜:“表......表姐!”
宗雪听得叫声大吃一惊,赶紧又仔细打量男人.此时他已经把头发抹到耳后,露出脸来.他的脸上暗淡满是灰尘,还有些青紫色的伤痕.不过足以让宗雪看清: “小王爷!”
原来这位故人正是萧言的堂弟林萧原.三年前,郑王爷薨.他便世袭了亲王的爵位.虽说他年过弱冠,已经脱去六年前那个横行霸道跋扈少爷的孩子样,但宗雪小时候的习惯还没有变,依旧脱口而出“小王爷”.萧原为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仗势欺人.却偏偏生得一副好皮囊.他若不开口,静默而立,会骗人以为是个温文儒雅的英俊公子.当年在王城,萧原靠着这俊秀的面容,显赫的身世,在烟花之地很受欢迎.他和萧言为叔堂姐弟,看起来倒像是亲生同胞,长相很有几分相似.这也是为什么多年不见,宗雪却能一眼认出他.不过相似的容貌,配着身为女子的萧言,恰到好处地英姿秀颜.放在萧原身上,就略显阴柔,阳刚不足.
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萧原趴在地上四肢并用向宗雪爬去.嘴里词不连句地念叨:“表姐...是我...是我啊!”他趴得很慢,手脚都没有力气.精神上也像遭了重创,看来是受了不少折磨.宗雪不忍,刚想上前扶他.芝婷就跨到两人中间,扬起一脚,踢在萧原腰上.猛击肌肉的沉闷声响,宗雪听来都觉得很痛.萧原却只是轻哼一声,翻过身又执着地向宗雪爬去.
他才趴得两三步,芝婷怒气迭生,抬起脚将萧原的头狠狠踩住.萧原用尽力气挣扎,手指都扣进泥土里,还是纹丝不能动弹.不知是痛还是屈辱,五尺男儿居然颤抖地抽泣着,发出嘤嘤哭声,夹着明知不可能的求饶:“陈大人,你放过我吧......”
宗雪看向芝婷,见她脸上笑容得意冰冷,不禁心中一悸.芝婷俯下身去,在萧原的耳畔故作不解地问道:“王爷您刚刚叫我什么陈大人您以前可不是这样叫的.让我想想......记不清了,请王爷赐教,您以前称呼我为什么来着”她声音很轻,甚至可以说是柔美,可在萧原听来就像是催命的咒语.他不敢答话,颤抖地更加厉害.
“芝婷,够了!”宗雪站着没动,打断芝婷.她厌恶萧原也是厌恶之极的.可他毕竟也叫她一声表姐.比起萧原的惨状,芝婷眼睛里闪烁的异样光芒更让她不忍看下去.
“想起来了!是狗啊!”芝婷没有理会宗雪,继续装的恍然大悟:“您说我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还有一个…贱种,对不对贱种啊!哈哈哈哈......”芝婷哈哈大笑,感觉畅快得一笑到底,却满是显而易见的痛苦.
见芝婷如此,宗雪心里一酸,明白过来.那件往事,芝婷还是没有释怀.现在应该算是报被辱之仇.年少时极难得看到芝婷大悲大喜.此刻,报仇的快感也好,揭开伤疤的痛苦也罢,一切的情感芝婷都没有掩饰,全部宣泄在宗雪面前.
萧原脸上的泥灰被泪冲开,化成个脏兮兮的大花脸.他顾不得这个,伸手扯着芝婷的衣摆,艰难地吐着字:“我......是狗,你放过我吧,我才是狗!”萧原也想起了当年的那个晚上,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那时满身的伤痛,更怕得要死.扯过所有能让芝婷消气的人来讨饶,顾不上尊严礼法:“我鬼迷了心窍,我......我眼睛是喘气的!我不是人,我是狗!还有皇姐!皇姐是...皇姐是...”
没想到辱骂萧言的话一时还没说出口,芝婷已经勃然大怒.她踹在萧原胸前,将他踢得老远:“畜牲!还轮不到你这畜牲来骂她!”
萧原扭曲着缩成了一团,贴着泥地不住地咳嗽.看来是被踢伤了腑脏,咳出血了.侍卫已经拿来了鞭子.萧原绝望中又想起宗雪,哭天喊地地求她救命:“表姐!救我!”可宗雪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了身.
鞭子呼呼破风,再加上皮肉绽开的刺啦声.换来萧原沙哑的嚎叫.十几声过后,萧原已没有力气再叫.只是随着鞭子落下,发出微弱的哼唧.
宗雪猛然转身,对着芝婷的背影大喊:“够了!你真要活活打死他吗!”芝婷像是着了魔一般,并没有停手,还是用着狠力挥动着手里的鞭子.
“陈芝婷!你要打死她的弟弟,是不是也想打死她!”丢下这句话,宗雪一甩袍袖.转身就走.听宗雪如是说,芝婷如梦初醒,终于停手.转身看见宗雪已经出了府门.忙丢下鞭子追了出去.
侍卫们都已经上马待发,宗雪握着马缰正要上马,芝婷追出来站在她身后叫住她.不需要回头,宗雪背对芝婷也能让她想象到自己是什么心情:“你是有心让我看到这幕.”
“宗雪,我......”芝婷上前几步,伸手搭住宗雪的肩头,却被她躲开.“我现在不想说什么......只是你收了尉迟的十万兵力.昌洲要守住华凌关.各郡的守卫攻防要由濮州来担当.”宗雪说完这句不是商量像是命令的话.上马扬鞭而去.留下芝婷怅然若失地呆站在马蹄扬起的半天灰尘中.
俗话说,有客至远方来.要大开蓬门,扫径相迎.普通百姓尚且如此,何况是皇家.今日,又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皇宫大殿殿门敞开,侍卫列道两旁,庆乐轻奏,从容又恭敬地迎来自己的贵客.大殿和其他殿室相比略显奢华.立柱和台阶边缝都贴赤金花.殿顶雕画龙凤以水晶嵌眼.殿内一旁编钟乐队悠扬地奏曲.四角的暖炉吐着温暖清香的芬芳.大殿最前面的镀金御椅在冬天坐起来是比较冷的.萧言端坐在上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殿前的台阶实在高得很,一步一步登上来太不易了.终于她等待的客人出现在殿门口,沿着汉白玉点缀的臣阶道缓慢而又端庄地向她走来.这位客人踏进大殿的那一刻之后,也许将不再是客人.而现在端坐在御椅上大殿的主人,也许将不再为主人.
和芜进殿面君的那天一样,阳光太刺眼.萧言双眼微眯,注视正向自己走来的华服男子.随着他一步步走近,萧言眼睛越睁越大,禁不住小声惊叹:“皇兄!”
男子走到御阶前,往身后甩展袍袖,向萧言行跪拜大礼:“臣侄林庆元参见皇上!”
萧言惊喜道:“豫樟王请起,让朕好好看看你.”庆元起身,依命抬起头让萧言端详.他大概而立年纪.脸庞线条干净利落很是清爽.浓眉下眼神炯炯透着干练.唇上一抹一字胡须短且浓密.他双唇微抿,看起来有些紧张.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萧言的缘故.直到看到庆元不好意思,萧言才收回目光,笑着感叹:“庆元很像朕的皇兄啊.要不是多了撇胡子,朕还以为就是他呢.”萧言用笑谈开场,把庆元的紧张去掉大半.林氏王朝子孙不绝如线.堂表兄弟姐妹间血缘都是很亲的.叔侄有几分相似是可能的,像萧言所说那么像倒是未必.她的皇兄离开王城多年,萧言也只是模糊记得他的模样.恰巧庆元的长相和萧言的记忆重合了罢了.
不管真像假像,萧言看着这位头回见面的堂侄已是格外亲切.她转头问道身旁的内侍:“齐王还没到吗”
内侍躬身答道:“齐王已在殿外等候多时.”
“快宣他进来.”下完令,萧言又和庆元寒暄.不久,一个少年快步进殿,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少年人看起来未及弱冠,面庞白皙,五官温润又不失机灵.再看他的穿着,更是耀眼.墨绿的锦袍色泽深厚,袖口衣摆边都饰着贵重的丝线,映着阳光闪闪作亮.腰带上缀着块硕大的美玉也像是传国之品.对比着他的袍服,身旁庆元的淡色锦衣都显得有些寒碜了.他面带浅笑,精神抖擞.真是年轻正是气盛时,春风得意扑面来.
少年跪在阶前,朗声行礼:“侄儿参见皇姑母.”他自称侄儿,也没有叫萧言皇上,一句话,就透出不同于庆元的亲近.
“庆西免礼.这位是你堂兄豫樟王庆元,快快见过.”
“庆西见过庆元王兄.常闻庆元王兄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少年人站起.热情洋溢地向庆元躬身行礼.庆元赶紧回礼,心想着这就是皇上的亲侄子庆西.当真是翩翩少年郎.庆西行完礼,面对萧言而立.他背挺腰健,像是练武之人,举手投足间颇有谦谦之风,不知为何萧言对他有“抓耳挠腮”的感觉.
萧言见他俩客套完了.就问道庆西:“庆西,你看庆元可像你父亲?”庆西一愣,转头又看了眼庆元,并没有显露萧言预料的惊喜,而是语调惴惴地回道:“侄儿打记事起,就没见过父王.实在不记得父王的容颜.皇姑母恕罪.”
“俄......”没想到这点,萧言大为尴尬,只得找话搪塞:“襁褓记忆,难免模糊,何罪之有.”她赶紧转过话题,对庆元说道:“庆元奉诏远道而来,自是辛苦.今日好好休息.明日朕设宴为你洗尘.除了宫宴还有家宴.就我们三个自家人.刚刚庆西说你文武双全,百姓赞颂.朕也是多有耳闻.”萧言一指庆西,笑道:“朕这个侄子,武艺不错,就是文采欠缺,还要请你多多指教.”
庆元谦让一番,就和庆西一齐退下殿去.二人刚一消失在视野之外.萧言就趴倒在御案上,以臂相枕.唤过贴身内侍,声音里已是压抑不住的痛苦:“快宣御药房杨大人,太医院孙大人!”
刚接到内侍的诏令,孙太医就心中一沉.皇上急宣,只怕是病情突然沉重.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大殿后暖阁时,看见御药房的杨泽旭已先自己一步赶到.担心更是加重几分.萧言穿着便服斜躺在高榻上,正等着杨泽旭调制汤药.榻旁还有一摞没有看完的奏章.萧言面色苍白,眼下疲倦得映出阴影,完全没有刚刚在大殿上的精神.原来刚才神采奕奕尽是假装.见孙太医进来,她勉强笑道:“孙叔叔.”
见萧言虚弱如此,孙太医心里大痛.扑通跪在杨大人身旁,从医箱里取出一卷丝绳,系在萧言手腕上为她把脉:“皇上,可是又有不适”
萧言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轻声道:“孙叔叔,我记得以前父皇病重时,你曾说过,‘咳血,病之凶兆.’前几日,我也咳了血.是不是,也到了凶兆?”
连着听萧言讲凶兆二字,孙太医已是心悸不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为好.还是杨大人在一旁宽慰:“皇上,那不一样,您正青春年华,年轻着呢,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呵呵,”萧言紧皱眉头,苦笑一声.“近日头痛益发频繁.疼痛难熬.我想听你们说实话.二位大人都是父皇的近臣,我更是视你们为叔叔,所以但说无妨.”
孙太医把完脉,不动声色地将丝线放回.他听得萧言发问.想起赐死尉迟芜那日,萧言事后昏倒.更加不敢告之实情.他尽着个大夫的责任敷衍:“臣还是那句老话,您要多休息......病症自会减轻.”杨大人低头调药,也是闭口不答.
萧言看透孙太医心事,继续紧逼:“病人没有讳疾忌医,怎么大夫反倒吞吞吐吐.我算是看过一些书了.虽不懂调药施医,你们也瞒我不过.”她稍稍停顿,直击两位大夫的心事:“是不是,颅血?”
“皇上!”孙太医杨大人听萧言说中,惊得一齐跪下.萧言见他们如此反应,胸中已了然.心像被扎了一个孔,力气从这个孔里泄走.顿时倒在榻上.
此时远处的乌云压近,沉闷闷得又要下雨.王城的冬季,天气总是说变就变.朱阁被雨前大风吹得作响.赵太医赶紧去关紧窗阁,免得萧言受寒.杨大人向萧言磕了个头,言辞恳切得都快有了哭音:“皇上莫信书上的危言耸听!臣虽不才,但有十分把握和赵大人一齐治好皇上病症.此症正是初期,绝无凶兆一说!只是切忌大悲大喜啊.皇上,逝者已矣......”听到这里,孙太医暗叫不好,心里直怪杨大人说错了话.果然听得“咚”的轻响,是捶榻的声音.
孙太医抬眼看去,萧言正闭眼倚枕,刚才那下不像是警示.仿佛是想到尉迟芜,本能的抽动.不过杨大人确实闭了嘴.皇上和尉迟芜,此事隐晦且不能光明正大.只能心照不宣,不可再提.孙大人略等片刻,见萧言神色无异,就继续说道:“今日豫樟王到朝,您还亲自接见.太劳累了.”
“豫樟王奉我亲诏而来,将承担重任,朝廷不好怠慢.”
“那按照惯例,明日还要设宴.您现在要避食油荤,万不可饮酒.”
萧言躺在榻上动也不动,微微笑道:“我让人把我喝的酒换成水就是了.”
孙太医看了眼那摞奏章,将杨大人调好的药端给萧言,边劝道:“皇上还是先休息几个时辰再处理国事吧.请您放宽心,就算有所急变,还有乌草天元丹.它不是徒有虚名的.”
接过汤药,萧言先喝了一小口,皱皱眉头一饮而尽.而后从榻前案角拿起一个山楂糖球,反过来安慰孙太医:“你们放心吧,我很宽心,我很想活下去.”话音刚落,窗外大雨哗啦倾盆而下.萧言像触动了心事,扭头出神地望着窗外:冬雨寒冷,别淋着......伤心的事,牵挂的人,能偶尔忘却是件好事.若只能装着忘却,也是好的.
“皇上!”侍卫小童的声音突然在暖阁外响起.她知道两位大人现在都在阁内,此时禀报必是急事.“朱大人一行已经回宫.朱大人已被送进太医院.”
萧言听完,立即翻身下榻.抚着额微一摇晃就要向外走去.孙大人赶紧拦住萧言,进言道:“皇上,朱大人已经送进太医院,您不用担心,还是休息片刻吧.”
径直走到门口,待小童捧着披风把门打开,萧言回首一笑,虽在病态,却生别样百媚:“孙叔叔,那是我的老师......”
大雨下到夜深才停.深山里的一石一树都滴滴答答地浸着雨水.乌云散尽,月亮就重新显现出来.月光下,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背着小竹筐的人正颤巍巍地跨过因大雨涨水的小溪,向着山坳里那间小小的茅草屋走去.来到屋前,他脱下斗笠蓑衣.月光照出了他的脸.居然是燕南军的军医孙老!此刻他出现在这深山茅屋前,真是匪夷所思.孙老抬头看看茅屋顶滴水的稻草.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真怕它会漏水啊,找个人来加固一下就好.噢,也不行的.”
他推扉进去.还好,十分干燥,没有漏水.屋内摆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只有一床一案.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厚被子动也不动,呼吸细如游丝,微弱得听不见.显然是身染重疾的模样.屋内没有点蜡,大概蜡烛的气味都会伤到床上的病患.月光微弱,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知长发散开,似个女子,还有脖子处石头模样的项链,折着极淡的紫色光芒.
孙老摸黑坐在床边,从竹筐里摸出几片绿油油的叶子,折成细条,递向床上病患的嘴里:“算是老天保佑,下了这场大雨,这苦叶药效会更好.”
那人吃进叶子,缓慢又吃力地嚼着.孙老看着她,又开始唠叨,以他的脾气而言,算是柔声细语了:“很苦吧,没办法的.胃脏重损,你现在什么也不能吃,只能用苦叶调理温和胃脏.”
咽下叶子,那人又慢慢喝了几口孙老费尽力气找来的山顶最清的泉水,开口说道:“我觉得好多了,再过几日应该就能走动.”果然是个女子,声音很年轻但是虚弱之极.怎么也不像是过几日就能走动的人.
孙老继续折着叶子,不留情地打击她:“你总是喜欢自个骗自个.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比死人多一口气.能把你的魂拽回来,算是拼光了我几十年的医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做,但是现在就算天塌了你别想去把它撑着.胃属五腑,损而难复.就是只留下点后遗之症,都算是万幸了.”孙老把折好的叶子喂进女子嘴里.居然扯着皱纹咧出笑容.可惜他实在不常笑,这个笑看起来更像哭:“我倒要想想,怎么在下次大雨前把屋顶加固得不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