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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有情似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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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太医退出沁星殿时,已经夜深人静.他提了提勒在肩上的沉重医箱.皇帝命太医院对他的病情三缄其口.医侍早就打发下去了,医箱也只能孙太医自己背.他低着头慢慢走着,苦苦思索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给皇帝续命.正要走出长廊,一声低低的“大人留步”,让他吃了一吓,停下脚步.
孙太医已经听出说话者是谁.他没有立即回头,而是站着定了定神.这个长廊的拐角没有点烛,不过月色很好,像文森这样眼尖的人应该还是能看到将表情看透,至少要把紧锁的眉间展开.
“下官见过文大人.”孙太医转身向从拐角处走出来的文森行礼,将刚才的愁容全部藏在一脸平静后面.
文森点点头,以示回礼.至从知道皇帝急宣太医会诊后,他守在这里已经整整一晚,毕竟年事已高,疲倦已经写在脸上掩盖不住.他不愿再与孙太医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孙大人,皇上病情究竟如何”
孙太医心中冷笑,突然为皇帝感到凄凉.病重的迹象刚现,这些大人们就要开始打算了.他直起身,与文森相视而立:“皇上的病情,是臣之责,但不关大人的事.恕下官无可奉告.”孙太医语气恭敬,措辞却不客气.他丢下被气噎得一时哑口的文森,行了个退礼就扬长而去.
事关宫廷,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病危,只有几个重臣知晓,却在无形中牵得整个皇宫都一反常态.夜已深,博学鸿司主殿后的书墨阁的灯火依然未熄.监司朱清语粗暴地用毛笔尖滚着砚里的墨汁,动作太大以致稍许墨珠跳出砚外,溅在袖口.她丝毫不觉,抓着还未调顺的笔,在宣纸上飞快地划写着.几笔过后,墨还没来得及化开,朱清语一把揪起宣纸,揉成一团掷在书桌前.阁内地上已经扔满了纸团,侍从们站在门旁忐忑不安地面面相觑,今日的大人与往常毫不相同,让他们害怕.终于为首的侍从踮起脚走上前,默默地把满地狼藉拢成一堆,抱在怀里.朱清语没有看他一眼,依旧几近疯狂地涂抹,一张张地扔在地上.
侍从不敢抬头看,赶紧抱着纸团退了出去.到了殿外,才长长地舒口气.他拣了个纸团,皱巴巴地展开来看.“情何以堪......”侍从疑惑地看着身旁的手下,发问道:“这是个啥意思”得到同样迷茫的摇头后,他打开另一个字团,看了一眼又捏在另一只手上,展开第三个.更加迷惑道:“这到底是啥意思啊......”三张纸上都是相同的四个大字:情何以堪.侍从实在不明白这读书人的心思,不过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朱清语要把它们扔掉.每张字上面都有滴到水珠般的印渍,点在墨上,染成一片......
萧言走在前往寝殿的路上,思绪混乱.胸膛里空荡荡的,心被整个掏走了一般,百无聊赖,无所适从她第一次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感觉.脚下如软绵绵踩了棉花一般.她本想一直守在皇帝身边,也许这样能安心一点.可皇帝半夜起床服药,见萧言还在身旁,竟动怒斥责,丢给萧言八个字后就把她赶回寝殿休息.
不以为念,似如平常......萧言反复念叨着皇帝边咳边说的八个字,痛苦更重.为了怕父皇动怒伤身,她只能遵命退去.可是病榻上的是生身父亲,她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不以为念,似如平常......
恍恍惚惚到了寝殿门口,萧言呆呆地看着厚厚的门槛.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不愿再挪步.内侍不懂萧言的心思,一人一旁推开殿门.萧言赶紧闭上眼睛,不想看见空荡荡的内殿.可是皇帝的话又回响在耳边,似如平常!萧言告诫自己,必须把眼睁开,面对一切不得不面对之事.她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居然是芜的脸.那担忧与焦急交杂的神色撞得萧言心猛然一颤.她没有去想为什么芜会在寝殿之内,只觉得心又回来了,仿佛还有压在身上的一块大石轰然落下,霎那间轻松得感到彻骨的疲惫.萧言全身力气被这疲倦连根抽去,双腿一软,向下倒去,在内侍宫女的惊叫中被芜抱了满怀......
萧言终于回来了,芜的焦急已去,但忧虑未消.她打发内侍宫女退下,抱起萧言,走向床榻.芜低头看着萧言憔悴地缩在自己怀里仿佛已经睡着,不知她刚刚经历了何事竟如此疲惫.芜放萧言躺在床上,帮她换上睡袍.萧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翻了个身触到芜的手臂,迷糊中抱住不肯松开.芜坐在萧言身旁靠着床壁,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着萧言的额头.她凝视着萧言的安静沉睡的脸庞,想起前几日皇帝与她商议的边疆燕南之任,深深叹了口气,俯身轻轻吻在萧言的唇上......
“喵......”一个柔软的尾巴,扫过趴在石桌上芝婷的脸庞.“萧......”她猛然惊醒,弹直身子脱口叫道.一只浑身雪白滚圆滑亮的猫蹲在石桌上,瞪着圆圆的绿眸盯着芝婷.“言”字被堵在喉中,难以言状的失望焦躁击中芝婷,全向这白猫发泄出来.她握拳一扫,打向白猫.这支猫是宫中珍兽苑的御猫,从来没有受过这么粗暴的对待,吓得它纵身跳下石桌.可它养尊处优惯了,四条腿好不容能支持住胖胖的身躯,实在完成不了这样的跳跃,被芝婷重重地打在屁股上.御猫怨恨地回头瞪了一眼芝婷,喵呜怪叫着穿进亭旁的灌木丛,不见踪影.芝婷没有心情跟猫计较,慌忙伸手摸摸瓮壁,已经冰凉.她双手掩面,顺着额头捋顺长发,长吐一气想镇镇神,却叹得泪出.酉时刚到时,她猛然想起萧言没有说明酉时里的什么时候,未必是初刻,还能耐着心等.快到酉时某刻,她还能安慰自己毕竟酉时未过.刚入戌时,芝婷为萧言找着理由,也许有事迟来,不算失约!时辰一点点流过.芝婷的心也越沉越深,陷进焦急不安的淤泥,拔不出来.熬汤时的疲惫被失望一揉,催得她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芝婷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过非常清楚的是早早地就过了酉时......芝婷扑在石桌上,重重地将脸压在手臂上.可是泪水没有被压住,反而由流泪转为哽咽再变成压抑声音的哭泣:......真的没有办法再骗自己了......
第二日清晨,芝婷早早来到习剑场.见只有宗雪到了,心底又是一沉.她们四人除却节假,其他时候都住在宫中.为讨四方圆极的意思,萧言住在东面的寝宫,她们三人分别住在宫中南西北三个角.所以只要是清晨从各自的住处到习剑场,都是从东南西北汇到中心.
芝婷走到宗雪身旁,和她一同坐在石台上.这时一个内侍过来,捧着宗雪的佩剑地给宗雪.此剑名为尘仞,是尚家的家传宝剑,宗雪看之甚重,只要能佩剑便是剑不离身.不过在皇宫中不得带剑行走,宗雪就将尘仞存放在习剑场,每次离宫再来这取.宗雪从内侍手中接过尘仞,在挎包里翻找着擦剑的丝绸布,和芝婷打了个招呼:“早!准备得怎么样”芝婷低着头,两手相搅.没有回答宗雪,而后抬起头,犹犹豫豫地开口:“你知道昨天萧言......”芝婷突然愣住,才说得一半的话嘎然而止.
宗雪正百般呵护地用丝绸布拭擦着家传宝剑,听芝婷话还未说完就没有下文了,漫不经心地问道:“嗯你说什么”等了一会,没听到答话,宗雪停下手中的活计,不解地抬起头.
芝婷正死死地盯着前方,神色奇怪.怔怔地道:“没什么......我知道了.”前半句恍惚,后几字冰冷.
“啊”芝婷眼神实在很怪,惹得宗雪满腹不解,她顺着芝婷所看望去.萧言和芜的身影出现在习剑场的另一条来路出上.
宗雪笑道:“来了,尉迟今天怎么从这边过来师傅和老师马上也要过来,快开始了.”宗雪其实对不寻常的变化非常敏锐,可她几乎从来不细想.也就顺口说说而已.此时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即将开始的剑术考习所吸引.这次考习包括诗文琴画弓骑和剑术,考习的结果要分成不同等级与博学司的新晋和太学的学生一齐排名,承给皇上过目.宗雪三人身为侍读,与萧言同师同学,压力自然更大一点.四个人都有自己擅长与短处,如果能扬长避短,考习的名次就能更好一些.宗雪的剑术连续三年排名第一,不过她清楚她的剑术只比排名第二的萧言高出一点.如果这次和萧言分在同组,想保住第一名要格外提神才行.所以她才不在意芜是从哪个方向过来.
可是,她不在意,有人在意.
芝婷盯着萧言,非常用力.如果眼神能换成伸长的手臂,只怕萧言早就被扯到芝婷身前,直面无语的质问.身后脚步声渐近,不用回头看就可知是老师们来了.芝婷“嘁”地一声重重咬牙,转身准备向老师行礼,不再扭头看去.无论是萧言肩上随风微起的长发还是舒展轻盈的步伐,以往觉得无限美好的点滴,此时都只会平添伤心.
萧言今日穿着一件白色长袍,淡蓝色丝线从胸前到袖口勾勒着燕秦国的至尊图腾太阳鸦.神鸟翅膀微张顺着衣袍褶纹展旋向上,直入肩臂.衣袍没有累赘的装饰,色泽质朴的皇尊神鸟称着萧言凝脂般白肤,配上她难得的严肃表情,在投足间渗出一种别样的清冷秀净的气质.萧言梳着发髻,以玉钗束发,垂下的长发就柔顺地披在肩上,这还是身为公主时的装束.她已是储君,理应着储君袍,戴储君冠.可萧言嫌储君冠束发太紧,硬是不肯换,索性连玄色的储君袍也不穿.这样任性的行为自是惹得御史向皇帝上书反对.皇帝因大儿子不在身边,更是百般疼爱小女儿,竟准萧言不换装.所以她今日所穿,只是为了方便剑术考习而选的窄袖长袍而不是储君袍.这虽换来了御史背地里“远看不似人君”的牢骚,不过和走在身旁的芜穿的青衣淡色相呼,很是相配.
萧言和芜并排走向习剑场走去,远远就看见老师朱清语和剑术师傅罗乾从正对着的那条小路走来.再一看,芝婷的文殊袍在空荡的习剑场上很是显眼.她心中一下咯噔,背后衣袍贴身处微微有些薄汗,就像被针尖扎了手指后的惊痛.早上起床后她已听得芜的解释,想起了昨日自己定下的两个约定,这才明白自己爽约了.对芝婷不能向对芜那样硬是不说,夹杂撒娇含糊敷衍过去,总得解释一下才行.本来已经想好就说被父皇召去议事,可快到芝婷面前了,却发现谎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所以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放慢,能晚一点到她面前都是好的.萧言走慢了下来,她身后的侍从像会未卜先知般,竟立马随着萧言慢下,一点耽搁也没.芜没有这样好的反应能力.几步就超过萧言.芜奇怪地等了等萧言,见她神情严肃,看不出是悲还是喜,平静地没有感情.这绝对不是萧言正常的样子.想起早晨萧言的支吾,心中的忧愁更添.不过她什么也没说,继续和萧言一道走进习剑场.萧言毕竟是储君.她若想隐瞒什么,芜身为臣子是不能多问的.这一点,芜已经不知道提醒了自己多少次.
朱清语和罗乾刚走上习剑长的平台,就有侍从搬了两把凳子.两人互相推让了下就各自就坐.罗乾的长相十分普通,就算见过也不一定能记住.他个头不高,极瘦,没被衣袍盖住的脸上手上加起来也没到二两肉似的.不过人不可貌相,他十多年前就是御林军步兵总教头,现在虽已年逾五旬,依旧目光炯炯,精神矍烁.皇帝看中了他的剑术,特调他入宫,全权负责萧言四人武习.从帝师的位置来看,几乎可以和教导文功的朱清语分庭抗礼.不过武功修习多是严督勤练,很少有额外的言语交流.所以在感情上和萧言的亲近,罗乾是远远不如朱清语.好在罗乾出身武将,在御林军时也就是多年教剑,并无旁骛.进宫之后也没改过习惯,只想着好好教导殿下,能对得起皇帝期许就好.其他繁事并不放在心上.别看罗乾平日对萧言她们寡言少语,很少在四人中进行比较.其实她们剑术的优劣短长,他早就了然于心.今日考习还没开始,名次等级罗乾已经能排出了.
宗雪芝婷先行向朱清语和罗乾行礼.四人略等,萧言和芜也走进了习剑场.两人行过礼,罗乾看着站成一排的四人,只是略略一眼就皱了皱眉头.四人中有三人异常,看似没什么不对,仔细一觉,是毫无锐气,完全没有精气头.尤其是萧言,左顾右盼好像心不在焉.罗乾向朱清语点了点头,对四人道:“宗雪,你和殿下对习.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