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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帝师清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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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门外似乎有一声通报,紧接着“咿呀”一声殿门开了,外面雨势未小,呜咽风声伴着来人脚步刮入殿内.萧言如被梦中惊醒般仓皇抬头.一见来人,双唇微微张合,声未出泪已盈眶.此时的萧言若不克制,只怕见到一个熟识不厌的人都能放声大哭,何况是自己最敬重最可依赖的老师.现在局势剑拔弩张,她可信任的人已不多了.老师朱清语就是首位可托付之人.
朱清语二十年前就誉满燕秦,号称“第一才女”.虽然出身贫寒,却天赋异禀.在十九岁时就夺得燕秦四年一次的官办文赛“荟诗天下”的诗魁.当年诗稿至今仍是“荟诗天下”中很难超越的经典.她精通音律书画,犹善诗词.一般文人能齐精琴棋书画已实属不易.何况她还有很高的剑术和不错的医术.不过在民间所有传闻逸事看来,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还有非常美丽的容颜.就这样一个带着神奇色彩的女子被先皇钦点为储君林萧言的亲授老师后,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只在宫中倾心教导萧言四人.
未及朱清语行礼,萧言轻唤一声:“老师……”以眼神示意床榻, “是芜……”
朱清语点点头,提着医箱快步来到床边.见自己的学生脸色煞白,不省人事,她赶紧打开医箱,开始医治.在给芜上药包扎时,萧言一直抱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发一言.虽然她不说,朱清语在进殿之时看见地上的鞭子,结合芜的伤势,再看萧言颓伤的样子,已猜到几分.她暗暗一声长叹:这两个孩子想干什么
给芜料理好了,朱清语走到萧言面前,萧言还是低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朱清语只得唤道:“皇上,该让为师看看你的伤了.”萧言总算抬起了头,看看老师,又看看手臂,血已经渗红了布条,她木然把手臂伸给朱清语,忐忑问道:“怎么样了?”朱清语知道萧言所问指谁,一边清理伤口一边答道:“食指断了,要想恢复如初,十日半月是无法痊愈的.背上的伤势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听老师也说并无大碍,担心消去了一大半,但还不能完全放心:“那她怎么会昏迷不醒?”
朱清语没有立即回答,给萧言上好了药,扎好了医布才站起身来,直视萧言:“皇上,她流了多少血啊,怎么可能会有精神.而且她旧创未愈,又添新伤,身体如何应付得了.”语气已稍稍有些重.她是认定芜的伤是萧言所制了.
萧言听出朱清语的责怪之意,这才定神地看着老师,见她衣角还在向下滴着水,考究的发饰也被雨水打透了.看来是伞都没打就赶了过来.心中内疚更盛,不敢再看老师,又低下了头.朱清语见萧言神色黯然,又有伤在身,也自觉语气有些重了,缓和下来道:“皇上和小尉迟闹别扭了?”连萧言都受伤了,她深知事情绝不是“闹别扭”这种程度,但她不能再用言语刺激萧言,只能故意淡化.
小尉迟……好久没有听见老师这样叫芜了.老师叫她们三个都会叫名字,只是叫我皇上……萧言今日被勾起了很多回忆,没想到那些不起眼的过往,会记得这么深刻.
朱清语观察萧言又在出神,就直说心中所想:“前两天尉迟来看我时还是眉清目秀,亭立周整.今日却……您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把她打成这样啊.”晃动的烛火将朱清语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贴在墙上.衬着萧言的影子,就像一个母亲在教训做了错事的孩子.萧言就正如做了错事般内疚:“是,是学生不好.”说完这句,萧言又不开口了.朱清语多年来教导萧言,知晓她脾气秉性犹是如此,此时也不再追问,拿过医箱收拾,耐心地等着萧言的解释.
“老师,您当年所料没错,芝婷真的要反了.”萧言似乎长痛不如短痛般,突然如此说道,“乒铛!”一个白瓷瓶从朱清语手中滑落,碎在地上.珍贵的药丸乱滚一地.当年,正是朱清语提醒萧言芝婷野心难测,派去的密使,也是她亲自选定的.就算是早早预料到,当预言成真时,震惊和苦痛还是来势汹汹.毕竟是情意之外啊.一个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如预料般成真那刻,正是把尚存的点星希望彻底毁掉之时. “芝婷她,当真走了这一步?!”
萧言点头以示,她没有抬头,却已知道老师现在表情该是如何:“当年您教我把芝婷封在濮州,就是为了欲擒故纵,事发后,宗雪和芜的军队可以牵制围攻濮州.燕南军的军力是燕秦精锐,攻下濮州是胜券在握,可是......没想到芜她居然会合谋.要不是您当年道破芝婷野心,只怕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此说来都觉得自己可悲,好在听者是老师,不是旁人.
世事弄人啊,这几个孩子,竟会成这样.朱清语压抑住翻滚的情绪,尽全力冷静下来,为萧言找出局势的关键:“现在情况危急,濮州昌洲相连,已成犄角之势,可进可退,易守难攻.还有兵多将广的燕南军,现在尉迟不在军中,军中无统帅,濮州反军一出.这支精锐之师很容易异动.”
不知道是不是累了,萧言感到眼睛有丝酸涩,头也开始晕痛,她揉揉太阳穴忍痛道:“我已经派了李颉梦拿着兵符去接领燕南军,他原来就是燕南军的将军,有不少旧部,他是最好的人选了.”
恩,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朱清语沉默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问出此刻最想知道的问题:“皇上,你要怎么处置尉迟”
“我……”萧言看着床榻上的芜,头痛得快裂开了,差一些要从椅子上跌下来.朱清语赶紧上前一步抱住萧言:“皇上,您太累了!必须休息,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天亮之后,臣在勤政殿等您.”
夜,已深透了.一只信雕,站在窗阁栏上,骄傲地捋着羽毛.纯黑的羽毛,小小的体型显示了它有纯正的唐商信雕的血统.这种信雕飞行速度极快,且反应非常灵敏,不易被人射伤.腿爪上的小信筒已经空了,意味着它的使命已经完成.窗前书案旁,一个披衣女子就着烛火展开了刚从信雕上取下的纸卷.小小的一点烛火只能勉强照明纸卷和女子的眼睛.这双眼睛比起七年前,更加的娇媚得慑人心魄.她轻轻点了点信雕的脑袋以示赞扬.为了不引人注意,先用普通信鸽飞出王城,然后再换信雕飞往濮州.居然一天时间不到就能飞到.她将纸卷凑到蜡烛上,燃着后丢入书案旁的小火盆,盯着那小小的火焰,表情隐在黑暗之中:“是不是还要加把火呢……萧言,杀吧.”
清晨又来临了,内侍们伴着鸟叫,低头清扫昨夜被风雨刮打下来的落叶.宫女们端盆捧茶,稳步快行,为迎接新的一天做着准备.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不过在着看似寻常的平静底下翻滚的是暗潮汹涌.勤政殿的门被打开了,出来的并不是整理殿堂的内侍,而是如今能够影响燕秦国家局势的四名官员.御林军副统帅欧阳墨和京畿提督关岱都是戎装在身,甲胄在初升的清冷阳光下,闪闪地冒着寒光.欧阳墨和关岱一前一后不发一言,军人坚毅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快步向前走着.落在他们身后的丞相王畅和帝师朱清语时不时停下脚步,小声交谈,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可见两人眉间都是笼满愁云.
勤政殿内铺的那张锦布地图上又多添了几笔,能够调动的御林军的旗帜标示尚不足以布满面对反军的整个攻防.萧言躺在地图上,以手扶额,闭目思索.刚才的殿议中丞相和老师的争辩实在让自己犹豫.
“皇上,务必停止海市蜃楼的建造,这样才能安稳民心,让反军出师无名.”丞相王畅向萧言谏到.他看着御书案后略显憔悴的皇上,忐忑不已.停修海市蜃楼,意味着将皇上这项国策全盘否定,可是局势已如此危急,一直奉行中庸之道的他也只能挺身直谏了.
萧言已经料掉丞相会谏求停修海市蜃楼,但听到他说出来的时候,心中还是一阵酸楚.自己做的梦就让自己亲手打破吧.昨夜难以入睡,头疼未消,她忍住按揉太阳穴的冲动,缓声道:“丞相所言甚是.朕决定……停修海市蜃楼,并下罪己诏,向天下百姓以咎朕责.”
丞相一听,颇感意外,他没有想到皇上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停修海市蜃楼的谏求.实在和以前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固执己见的皇上不同.萧言看出丞相惊讶和欣慰,暗叹一声.我的苦涩你们怎会知道.
“皇上,”朱清语上前道,萧言只道她要符合自己的决定,却没想到她所说的却是背道而驰:“海市蜃楼不可停!”
此言一出,不仅王丞相大吃一惊,连萧言都是完全没有想到的.王畅毕竟是身为丞相,在皇上御前被朱清语如此直截地反对是很难容忍的,还未等萧言开口,他立即反驳道:“朱大人为何认为不可停”
朱清语看了一眼丞相,没有和他针锋相对,微微一顿后柔声道:“丞相莫急,听我一言,”已四十余岁的人,音色还是非常甜美.站在殿堂之上,依然如二十年前般腰身纤细,身姿飘逸,岁月除了在她眼角添上细微鱼尾纹外就没有其它痕迹.她转身面对萧言道:“皇上,海市蜃楼以快修建五年,费资耗力巨大,若停修,海市蜃楼则毫无意义,浪费了五年的民力国资,如何能向百姓交代.”
萧言一怔,无法交代……停修海市蜃楼就是为了向百姓交代,若如此岂不是进退两难了.丞相等了片刻,见萧言没有答话,就和朱清语辩道:“此时如果继续修建,只怕民怨更沸!对于百姓来说,白修五年,比再修五年要好得多.”
朱清语仿佛胸有成竹,沉着应对:“现在将生内患,如果再来外忧,丞相认为可好抵挡”王丞相不解,正要开问,朱清语没有等他开口:“隋阳与我燕秦对峙多年,今大败于我军,如何会心甘,必定处心积虑找机会反攻.若停修海市蜃楼,同等于向敌国示弱.隋阳会不会趁乱出兵,就难料了.”
......
朱清语和丞相的话仿佛还在耳边,扰得萧言举棋不定.本来已经痛下决心了,现在却被老师阻碍.老师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可是不停修,反军一出,真的可能一呼天下应.李颉梦快马加鞭赶往燕南军,他一接管军队,芝婷就会知晓举事败露.,必定要反了.可是芜多年统军,威信极高.李颉梦能否顺利接管,又能接管多少兵力,还是未知之数.萧言想到芜,更加心烦,殿议中不仅老师,连丞相也问及芜的处置.两位将军虽然因为身为武将没有多嘴,但是御林军和燕南军向来存有芥蒂……真的逃避不了,非得面对了吗……不仅这些,萧言拍着额头,紧紧皱眉苦苦思索,从昨日到现在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又想不起来,难道是风声鹤唳,多心了……
黄昏下的濮州城门广场内,旌旗浸日.西下的残阳染红了将士们的刀枪,挥舞中如泣血低吟.高高的百年城墙上一团火焰飘上.凝神定看,是一个身着赤红色长袍的女子步履轻盈地走上城墙,站立在将士前方.她长发黑亮,鬓角悉心而挽.如云细卷.五官如最优美写实的山水画般精绘细描.一转百媚生的双眸此时透出一冷冷的艳丽.城墙上一男一女两名濮州军的主将正在观察将士们排阵,男将秦节政身着甲衣,英俊脸庞,年纪看似三十出头.他身旁的女子姬弧美是他的未婚妻,未施粉黛而面赛芙蓉,身背良弓箭袋,去掉了几分柔美,平添了不少英气.两人见了这女子,立即躬身行礼:“参见大人.”他们的大人,在濮州之可能有一个,就是这名美艳女子,濮州刺史陈芝婷.
芝婷向城墙下的将士们看去,对身旁二将道:“这是两仪阵吧.”秦节政答道:“是,阵还未排成,大人就一眼看出了.”芝婷觉得阵型略有怪异,抽出秦节政的佩剑向前比了比,单眼细看道:“怎么不是左右对称?”秦节政道:“这是针对御林军的常用阵法而设,增强了左路的兵力.”芝婷点点头,将剑还给秦节政,又向姬弧美问道:“安排在燕南军里的兵士没有异样吧.”弧美微有得意地笑道:“大人放心,一切正常.”节政对芝婷道:“大人大可放心,我军粮草已足,阵法操习熟练,再加昌州军和二十万燕南军,还有百姓支持.已经是胜卷在握了.”芝婷注视着城下将士,果然是变阵熟练,她赞许道:“你们倾心督军,我军兵力提高很大,不过不能掉以轻心,皇上不是庸才,御林军也是兵强马壮.百姓只能壮声势而已,而且可用的燕南军不会有那么多.”弧美本来信心百倍,眉梢都透着得意之色.听芝婷这样一说,不解问道:“燕南军的尉迟大人不是和我们一起起事吗?”芝婷未答,对弧美下令:“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让你在燕南军里安□□们的人.你马上派一个可靠之人,赶往昌州,请尚大人赶来濮州一议.”
这时,芝婷的亲信管家刘海快步跑上城墙,贴在芝婷耳边轻声道:“大人,他回来了……”
芝婷的书房中央,跪着一个黑衣男子,他身型高大,肌肉结实.量谁都不会把他和王城里那个瘸腿乞丐联系到一起.芝婷听完了他的禀报,并无更多收获.大体上已经通过信雕了解了,细节就无关紧要了.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男子退下后不久,一只纯白色的信雕在窗边忽扇着翅膀,吸引芝婷的注意.房内鸟笼内昨夜飞来的黑色信雕见有一只同类,充满敌意地叫了两声.芝婷取下信管内的纸条,展开细细一看.然后和昨夜一样,燃着纸条,丢入火盆.她望着窗外夕阳轻轻一笑,仿佛她的笑容从来都是这样淡得没有笑意:你果然还是狠不下心.没关系,有人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