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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凭尔去,忍淹留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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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巷陌,晚炊烟火,斜阳蒙在厚重的阴云后,宛如碎绸随意洒落天穹,人间亦渐渐暗了,笼罩着阴沉沉的憧影。平地起了微风,因早先下了雨,故只席卷起薄薄的一层沙尘。
半旧的院门虚掩,风过时发出瑟瑟声响,柳条偶尔拍在门板上,似有人扣动了锈迹斑驳的门环。正门内一块简单影壁,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小院内只有一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以及院子后加盖的杂储室。
这院子闹中取静,外面看着简陋,内里却拾掇得清净整洁。大到家具摆设,小到笔墨纸砚,无不处处透着精贵细致,一看便知是费了心思的。尤其卧房内极尽奢华的羊绒毯,踩下去直能没过脚踝,那是百里濯缨知她赤脚的习惯,叫人匆匆铺上防她受凉。
然而这凉终归还是受了,命中该来时,躲是躲不过的。
凰千寻有些浑浑噩噩地蹲在炉灶前,头涨得发疼,疼得几乎要掉下泪来,眼睛却仍是干涩。单薄的雪色长裙垂在烟灰里染了片片泥泞,仿佛污淖尘世中开出的莲花,静谧而温柔,终抵不过身外雨急风骤。
身后依稀有熟识的脚步声,一时却又迷迷糊糊得想不起是谁。凰千寻只知那人略略叹了口气,挨着她蹲下,仔细梳理开她握着木柴而骨节惨白的十指,随后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雪白衣角与她的重叠在一起,如墨彩上乍现的花朵。甫一接触的刹那,凰千寻冷得打了个寒战,脑中电光火石般的一亮,心却不知为何缓缓沉了下去,妥妥帖帖的安稳。
生命中会有那么一个人,也许不是你最亲最爱的那个,却是最能让你安心的一个,因为你知道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抱牢你。
“我有些困了。”凰千寻心防一泄,头疼得愈发厉害,顺势枕在那人肩头,喃喃低语。“让我睡一下,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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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梦睡了很久,仿佛婴儿蜷缩在母体中那般安逸,以至于醒来时仍然不愿睁开双眼。
朦胧中,有只寒冷如冰的手掌轻轻覆盖了她的眼睑,沙哑的声音在耳畔低回,仿佛驱动着蛊惑的魔咒。“小千,愿我能永远遮住你的眼,不让你看见人世的落寞喧嚣……”
柔软的嘴唇触碰滚烫的额头,姿态虔诚而神圣,反复撩拨着她心里那根早已腐锈到不堪一击的琴弦。
窗外乌云汹涌,电光一闪而过,一时间竟分不清昼夜。楚三起身重新掩了窗子,却终盖不住响彻天地的轰雷。
雷鸣过后,面色苍白的女子猛然起身,双腿怕冷一般地蜷在被褥里,眼神却滞滞的没有焦点。楚三心底禁不住柔软,轻轻抱了她,手掌安抚地拂着胛骨美好的脊背。
“小千,随我回去吧。外面莫亦檀找你找得仍紧,你身子又虚,不能自己留在这里。”
本已轻到极致的耳语仍然惊醒了沉寂,凰千寻肩膀缩了缩,下一刻,却决然推开楚三,抿唇道:“三爷,我已打算今世不再返回西域,从今后只是无权无势的平民,你亦不必与我继续纠葛了……”
“什么权啊势啊的,我要那些做什么?”楚三俊眉一挑,美轮美奂的眸子透着欣喜,下巴在凰千寻颈窝里蹭着,微微泛青的胡须扎得她缩了脖子。“小千,人家不要别的,人家只要你!”
凰千寻全身一僵,怔忡地任他抱着,良久,长吁道:“三爷何时也会傻到做这赔本的买卖了?”
楚三隔着被子抱住她,桃花眼稍稍凝睇便是风华无限。“人家不过是为自己筹谋罢了。该笑时笑,该哭时哭,去西域九死一生换个郡王的称谓,他们是安抚我也好,利用我也罢,我只要能活下去……不过,小千,你不一样。我喜欢你,所以才心甘情愿地傻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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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极少这样一本正经地讲话,一出口却震得人隐隐心酸。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伪装、不需要掩饰,便可以从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中窥见端倪的。
清艳的嘴唇夹带着冬日微寒密密贴在她唇上,没有急切的欲望,也没有任何情色成分,只那样静默熨帖,似要将她的心铺展、抚平,再稳妥藏入自己胸口。
“三爷……”喉咙中溢出的声音宛如情人间絮语低喃,美好的脖颈后仰,引人情难自禁地噬咬出印记,而双臂却柔若无骨地攀援而上,搭在他逐渐贲张欲发的背脊。
楚三本已离了她的唇,额头与她相抵,眸色不复方才清澈,只须臾一黯便又再度吻了下去。
这一吻,似要吻至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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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背后猝然一麻,身体瞬间僵直,不由自主地倾倒在她怀里。楚三讶异地睁大了眼睛,看她褪了自己的衣裳,背对着他宽衣解带,又慢条斯理换上他穿来的男装。
光裸白皙的背脊仿佛落了翩然欲飞的蝴蝶,楚三动弹不得,下腹涨得难过,眼角亦憋屈得有些发红,死死盯着面前纤细秀美的女子。
“三爷,对不住了。这点穴功夫是我师父亲传的,你切莫乱来。”凰千寻穿戴整齐,捏着脖颈上的菩提葫芦坠子想了片刻,竟抬手取下,轻扶着楚三的头,小心翼翼套在他颈间,随后俯身在他憋红的眼角吻了吻,墨黑眼眸里含着他从未见过的柔光。
“三爷,你对我好,我总会记着……”
起身的刹那眼前又是一黑,头依旧撕裂般的疼,凰千寻撑着床柱稳稳身形,又回头看了看楚三,终于越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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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一向柔怀,这一次却意外来势凶猛。九重天外阴云密布,惊雷怒闪交替炸现,狂风骤起,吹得两侧树木枝桠抽打翻飞。偌大京城笼着山雨欲来前的狰狞,一反往日悲悯,犹如尖牙利爪的兽。
深宅檐角边一串串大红的喜字灯笼风中飘乱,细碎的红格外鲜明,仿佛沉昏背景里的血迹。凰千寻仰面望着丈来高的围墙,静默片刻,灵雀般翩然飞入,略显宽大的白色衣袂勾勒出一抹失了色彩的虹。
园内琴台上空无一人,显得台下浅青竹凳分外空落。凰千寻身形骤停,手指轻拂过青石台面上梓漆雕花的舟形云水纹琴架,眸光微黯……没日没夜地雕刻了数月,却正应了“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谶。
一次又一次把心剜出来捧给他,再教他一次又一次掷在地上。一个人的心,究竟要坚强到什么程度,才能任人这般糟践?
惊雷炸响,凰千寻扶了琴台坐下,抬手揉着额角,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匆匆赶来。她头痛得厉害,便也懒得理会,料想以自己的轻功断不会惹上麻烦,岂料来人见了她竟一声惊呼,疾叱道:“你、你……来此作甚?”
听那声音,还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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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本想醒醒精神便离开此处,眼下却平白堵了口气,转眸斜觑着来人,冷冷道:“百里濯缨在哪儿?”
来人眼神寒若冰霜,阴阴得带着戾气,脸上却挂着笑,显得一张娃娃脸分外娇俏。“这位公子看着好生面善,不知您私闯百里府,找我家相公有何贵干?”
“你家……相公?”凰千寻神志不算清醒,经此一言才注意到那人一袭粉红,上面绣了并蒂百合。她不由拧了拧眉心,摇头疑道:“陆燕夏……不是南桑亭?”
陆燕夏眼波一黯,随后却掩唇笑道:“南姐姐家大业大,自然是正妻。我在中原不过一寻常女子,却得了相公的喜欢,甘心屈居人下。将来我二人共同服侍相公,也算美事一桩。”
“我堂堂凤凰氏的女儿……给人家作妾还反以为荣?”凰千寻冷哼一声,不愿看她忸怩造作装腔作势,眼眸厉厉一扫。“百里濯缨在哪儿?”
酷寒目光如刀剑般贴着陆燕夏脸颊划过,吓得她立时噤声。她缩缩肩膀,随后又觉得丢了气势,咬紧牙强撑着脸面怒道:“当初你贵为储君,相公都不曾正眼看你。现在搞得男不男、女不女,无权无势的,你有什么脸去见他?”
凰千寻头疼得迷迷糊糊,恍惚中竟感觉陆燕夏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当年她权倾西域,百里濯缨从未假以颜色,如今却想方设法与岭南南家的女儿缔结了姻缘……
所谓权势,是他全然无心,抑或唯不愿取她凰千寻的。
她身子晃了几晃,脑仁痛得愈发严重,一时也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浑浑噩噩地只剩下寻百里濯缨问清楚这一个念头。手臂不受控制地猝然探出,正擒在陆燕夏脖颈上,另一手撑着琴台微微发抖。“百里濯缨在哪儿?”
陆燕夏双手拼命拉扯着她的手臂,脸颊渐渐憋得通红,声音嘶哑而又略微癫狂。“凰千寻,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我都争不过,又怎么和南桑亭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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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又起,吹得凰千寻打了个寒战,头脑也恢复了几分清明。修长的手指一松,面前那人便倚着亭柱软绵绵坐了下去,明明又惧又怕,眼中恨意却不减反增。
“陆燕夏,我有一千种方式令你开口,你信不信?”凰千寻淡淡睨她,仿佛眼前的并非活人,而只是个可以随手捏死的虫豸。
陆燕夏周身一颤,知她所言非虚,眼眶屈辱得微微发红。
“可是那些手段,我都不会用在你身上……”凰千寻轻轻拭去她眼角溢出的透明液体,疲倦地叹了口气,道:“陆燕夏,如你所说,我现在既非西域储君,他亦不记得我,我确实没什么能与你们争。况且他已成亲,我也不愿再奢求什么,此次前来不过是想再见他最后一面而已。”
发梢掠过脸颊,更衬得容色苍白欺霜胜雪,乌溜溜的眼珠如同浸在冰湖里的黑色琉璃,清澈全无浊气。这样的女子,即使说着伏低做小的话,姿态仍高傲而优美,从内到外散发令人炫目的光。
陆燕夏舔舔嘴唇,正琢磨着如何开口,下一秒却忽被凰千寻拎着衣领提起来,狠狠甩在了身后。
她不由盛怒,愤而起身,却见园子入口处的月亮门旁不知何时现出一身材高瘦、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得尽显阴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