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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春寒不敢笑东风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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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隆冬,然而偏生又逢年关,路上行人颇多,且个个溢着喜色。凰千寻脚伤好了大半,撑了拐在院子里散步,她轻功甚佳、身量又轻,因而提气凝神并不太费力气。
伤口处已无需每隔两日敷药,洛水寒却似上了瘾,日日自城西走大半个时辰的路来见她。有时独自,有时带着墨斐,来了也无事可做,无非饮一壶茶,摆一局弈,读两页书,间或蹭几杯酒吃。
凰千寻初时着实不耐,冷言冷语地甩够了黑脸,洛水寒却永远一副温吞吞的书生模样,束手立于一侧,待她骂得累了,及时捧上杯罗汉枇杷果茶,柔声笑道:“姑娘润润嗓子。”
如此三番五次,闹得凰千寻也没了脾气,便由得他来来去去犹如出入自家宅门。
红拂心思直来直去,不满意洛水寒日益明显的意图,只一心偏向百里濯缨,整日在凰千寻耳边念叨。凰千寻本就心有戚戚,亦不喜她口无遮拦,趁着腊月三十打发她回了百里氏。
想是百里濯缨埋伏在四周的人手终于派上了用场,红拂走后不过两个时辰,才刚掌灯时分,百里濯缨便叩响了小小的院门。他平日来得虽不如洛水寒勤快,却也隔三差五地来看她,然而值此除夕,自然非往日可比。
院门外,儒雅俊秀的男子站得笔直,手中提着一只纸灯,将如玉容颜映照得愈发温润,两颗寒星般璀璨的眼眸下,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凰千寻一时看得怔愣,恍惚间竟忘了今夕何夕,气息随着呼吸起伏氤氲为白雾雾的一片。
直到他轻叹口气,微微伏下身子,手臂自拐杖的空隙间穿过,牢牢将她抱进怀里……
眼前似有烟火盛放,追逐了十余年的梦幻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守候了十余年的花朵嫣然绽放,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却又如流泉般水到渠成。
孤煞命、亲缘薄,然而刹那间,命运之神却翻手为云给予了她生命中原本最不敢奢望的馈赠,在天凉如水、炮竹喧天的夜晚,可以有这样一个人安静拥抱她……
她可以不闻不问,可以蒙蔽了双眼,即便醒来时疼痛彻骨,此时此景也心甘情愿地沉沦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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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濯缨抱了凰千寻斜倚在窗边软榻上,双手交叠揽在她腰间。背后与前胸相抵的触感有些硬,透过衣物传递来丝丝缕缕的温热,凰千寻身体紧了紧,随后放松下来,轻飘飘靠进他怀里,低声道:“你不好好在家吃团圆宴,怎的跑这里来喝西北风?”
她于巨大的欣喜之后声音细软,自有种说道不清的暧昧。百里濯缨心神颤了颤,轻吻她柔软的耳垂,道:“只是想你了,便来看看。”
轻柔的鼻息萦绕于怀,凰千寻耳根瞬间红透,讪讪握紧了手中的一块牌子。百里濯缨眼尖,含笑抓过她的手,一根根拨开细白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宛如和煦春风。
“这是什么?”璨如流芒的眼眸刹那燃亮,旋即又暗了暗,轻描淡写地将那木牌子扔到一旁,哑声道:“哪里买的桃符,竟刻得如此糟糕?”
凰千寻似被什么噎住了喉咙,半响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初到西域的第一个除夕亲手刻的桃符。
十岁的少年面容苍白,在同样苍白的月光下一刀刀不停描刻,像要将过去统统嵌入那一枚小小的桃符。她那时年纪更小,却也知道自己在这个被称为“故乡”的地方倍受憎恶,于是愈发粘他,不论他做什么都在一侧静静看着,纯净的墨黑眼瞳似夜的妖异。
少年被那双眸子蛊惑,手一偏,本已刻好的桃符上赫然划出道缺口,像一根横在喉咙上的刺。
那枚桃符他自是不要了,又捡了块新木重新雕刻,却无论如何也再刻不出最初的神韵。他渐渐恼怒,然而面上仍是风轻云淡,不露半分痕迹,唯有握了刻刀的手渐渐收紧、骨节泛白。
自此后,他再不动雕刀,而当时那个默默站在他身旁的孩子却捡起他扔了的小刀,专注而认真的划刻,一直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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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那丫头不合你的心意?”百里濯缨注意到凰千寻的失神,埋头咬了咬她微凉的耳廓。
凰千寻吃痛,抬起头来斜他一眼,淡淡道:“也不是不合心意,不过那孩子性子太闹,难得今日除夕,我想耳根子清静清静。”
“哦?”百里濯缨眼角一跳,流露出浓浓揶揄笑意。“如此说来,在下今日不请自来倒扰了姑娘。”
他作势推开凰千寻,佯装起身,却被怀中人一把抓住了袖子。年轻的女子右手按着心脏,用西域语言道:“百里濯缨……我已经没有办法……比此刻……再多欢喜一点点。”
她说得极慢,像是要将每个字都刻进心里。百里濯缨震了震,望向她的目光逐渐迷离,仿佛望着多年前那个在街上被其他孩子追着打骂却从未在师父面前掉过半滴眼泪的倔强的女童。
原来她的心意从来都不吝表达,只是他不愿问起。
黑瞳瞳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全因他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景致。百里濯缨在吻上她嘴唇的前一秒,想起自己曾一再被她的眼睛蛊惑,却自始至终无力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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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吻弥漫开一室旖旎,仿若含在舌尖的蜜糖,屋外的人声、车马声、炮竹声都仓惶淡去,世间唯有眼前的这个人,且只能有眼前的这个人,在眉目之间婉转清晰。
院门咿呀一声轻响,似乎只是夜风吹过门扉,却突兀震碎了屋内泛起的涟漪。两人同时容色一动,看向树下的一团黑影。
“赵思徒?”凰千寻迟疑着唤了一声。
那团影子动了动,自黑暗中缓缓步出,曝露于火烛下,果然便是楚三麾下的赵思徒。此前他已被凰千寻拒之门外多次,想是怕再被人丢出门外,忙急声道:“姑娘莫气,在下见院门大敞着,唯恐姑娘有事,这才擅入。”
凰千寻因百里濯缨在身边而心情大好,表情虽仍是淡然,却生了几分笑意。“我没什么事,你有事?”
赵思徒见她难得搭了句软话,激动得几乎哭了出来,然而转眸间又瞥见千般碍事的百里濯缨,不禁收了笑容,冷冷道:“在下来时在城东见了百里公子府上的管家带着几个家丁行色匆匆,想是在找什么人。听闻贵府今日办了大宴,怎的百里公子不在家迎客,却在此处闲坐?”
百里濯缨眸光暗了暗,面上却不露声色,一如既往地儒雅有礼。 “多谢赵兄提醒,不过在下以为,若见不到相思之人,便是满桌珍馐也食不知味。”
那相思之人是谁已不言而喻,百里濯缨趁凰千寻呆滞的瞬间,在她唇角啄了一记,柔柔道:“我先走了,过几日要去江南,月底前必定回京。现下外面仍乱着,你不要四处乱跑……等着我。”
他话音落定,对赵思徒点了点头,起身便走,气息虽如玉髓般莹润温泽,行止间却全不拖泥带水。竹青色长衫随着步子起伏划出一道道水纹,揽起几片鲜红的碎爆竹纸,恍如当初在凤凰氏,她自昏迷中苏醒后,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只是那一次,他一言不发地诀别,而这一次,说了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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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姑娘……”赵思徒见凰千寻神色阴晴莫辨,唯恐她突然发难,慌忙将手里提的两只酒壶和一根孩童手臂粗细的灵参放在桌上,战兢兢道:“属下奉三爷之命来给姑娘拜年,姑娘大吉大利、恭喜发财、年年有余、岁岁平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吉祥话与去年在洛阳时说过的一模一样,凰千寻纵然不耐,也不好发作,摆摆手道:“多谢你了。酒我留下,人参拿回去,跟你们家三爷说无功不受禄,我不敢接他的礼。”
赵思徒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毫不推拒地收好了灵参,咧嘴一笑,现出唇角两枚讨喜的酒窝。“三爷吩咐了,姑娘怎么说属下便怎么做,万不能教姑娘生气。”
眼前冷不丁蹦出楚三嗔怨含情而又俊美无双的无赖表情,似乎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正从不知名的黑暗中探来,轻弹她的眉心,随后习惯性浅笑一句:“小千,不要总是皱眉。”
凰千寻轻叹口气,手臂抵在额前,道:“赵思徒,麻烦你给三爷带句话,就说我在西域救过他的性命,他也从姚温手中救了我,我们就算两清了。”
“姑娘……还在怪三爷?”赵思徒心里一沉,喃喃道:“三爷并非有意欺瞒姑娘,只不过……”
凰千寻摇摇头,扯出脖颈上晶莹别致的葫芦坠子,捏在掌心里把玩,细白的手指衬着墨玉,如寒鸦落雪般分明。“三爷虽扮了我的样子盗取西域布防图,但他自有他的立场与苦衷。况且……他对我的确是好的,我又何必苛责?”
她晃一晃酒壶,听着壶中酒液缓缓漾开的声响,笑道:“你回吧,就不留你喝酒了。三爷的酒必是极品,免得你同我抢。”
“凰姑娘……”赵思徒欲言又止,定定看她。凰千寻无限鄙夷地凝他一眼,自顾自拄拐进了堂屋,片刻后又折返,手中已捏了只净秀匀透的白瓷杯。
赵思徒已不在屋内,凰千寻满意地笑笑,抱起酒壶自斟。酒杯才刚送到唇边,却听院门口“哐当”一声闷响,随后有人隐痛低呼,又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凰千寻手一抖,不小心泼出半杯珍酿,眼看清冽酒水溢在八仙桌细密的纹路上,不由扶额唤道:“赵思徒?”
“属、属下告辞!姑娘保重!”赵思徒隔着院墙喊了一句,身形起落间已消失在远处明灭的爆竹火光里。
凰千寻叹口气,只听院门一张一闭,随后竟是门闩落锁的响动。她微诧起身,看向月光下满身泥水,帽冠松松散散斜挂在头顶,右手提的药笼掀敞了盖子的狼狈书生,抿唇一笑道:“洛先生怕是太过怜香惜玉,要化为春泥更护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