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往事》佳人笑

4、二

　　白马甚有灵性，与主人心意相通，闷头狂奔出几十里才不紧不慢的溜达起来。青衣女子拍拍马头，赞道：“乖乖追风，知道打不过就跑！往后遇到强敌，我还要靠你这四条腿救命呢。”想起回望那女子的片刻，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力如潮水般淹没过来，仍觉心悸不已。

　　青衣女子思绪如电光闪石，把自己知道的人物，扯得上边的全拉出来逐一对照，没一个对得上号的。那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想到对方拥有的强大力量，只觉得背上生寒，后怕起来。

　　青衣女子打个寒噤，心想：“这回惹上对头了，我就是三头六臂也不够人家砍的。”虽然想到对方力量既强、地位又高，决不至当面放过过后再来报复，口里还是念到：“女子的心思反复无常，何况是她那样的人，哪能以常理来推测！咳，流霞啊流霞，决不可心存侥幸！常言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先跑得远远的再说。”打定主意，当即扬缰催马，道：“乖追风，咱们今天好好的跑一场！”

　　追风欢声长嘶，四蹄如飞，腾云驾雾般向北方奔去。

　　如此昼夜兼程过了几日，追风还没什么，流霞自己倒觉得疲惫不堪起来。这天下午，官道上渐渐热闹，抬头眺望，只见一座巨大的青色高山，山脚下远远的一个小县城。流霞自觉离那天遇到的一伙人已远，遂不急不慢的踱到路边一个茶亭前，翻身下马。只见一个干净伶俐的小伙计迎上来牵了追风，流霞吩咐他好好的喂追风，自己要了一壶热茶、一盘瓜子儿，舒舒服服的坐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正要结帐起身，忽然听见山崩地裂的一声，茶亭外的行人一个口里叫着：“山崩啦！山崩啦！” 停步观看。流霞好奇，早一溜烟赶在伙计和另外几个歇脚的客人前面跑了出去。只见那座高山半山腰上已缺了一边，露出老大一片山岩，数十块大石头炸裂开，骨碌骨碌的压着草树往下滚，有的半路阻住的，几块大石头都声势吓人的直落到山下，所幸离县城还远。

　　大家都看得目瞪口呆，七嘴八舌的议论，茶亭伙计咬着牙说：“好家伙，要落到城里就热闹了！”身后一人冷笑道：“好猖狂！”流霞不解其意，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绛衣少妇。只见她三十上下年纪，打扮得十分艳丽，神情傲慢，端坐在一辆宽敞的马车里。身边一个锦衣丫鬟，赶车的马夫衣着整洁，显然是有身份的人家。流霞心里微微一惊：“这个少妇显然是个高手，话里似乎大有深意。”

　　过了一盏茶功夫，山上山下尘埃落定，人群也就散了。少妇吩咐马夫赶车，直向县城而去。茶亭伙计看着马车尘土飞扬的后轮，喃喃道：“嘿！山崩了还赶去，也不怕半夜被埋到山下面。”

　　流霞叫他结帐，他数着铜板问：“客官也是往连城去？”

　　流霞点头道：“原来这里叫连城。”

　　伙计道：“我们这里有条连水河，源头就在刚才山崩的山上，从山上下来绕过县城，因此得名。你到县城里就看见水了，青翠碧绿，一河好水呢！客官，刚才您也看到了，山崩不寻常啊。不如就在我们茶亭后面的小店歇了，又便宜又干净！”

　　流霞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听你说了，忍不住现在就去瞧瞧那河好水。”

　　伙计不死心，道：“您还是在这里歇好啊，县城里也才几间客栈，现在只怕都住满了。那您去了不还得回来吗？那多麻烦！要看明天早上也行，也不迟这一天。”

　　流霞奇道：“这里客栈生意这么好吗？一个小县城，客栈就都住满了。”

　　伙计笑道：“说来也是奇怪，这几天来了很多人，有您一样单身的，也有跟刚才那位夫人一样的，还有几个结伴来的，也不说为什么，只是都到连城里住下，每天费老大的力气爬到山上乱走。”

　　流霞更是奇怪：“这可奇怪了，难道山上有什么宝贝！”

　　伙计大笑：“这座山我们从小在里面玩、打柴，那里有颗小石子都一清二楚，就算景色不错，哪里有什么宝贝！别说我们，就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也不曾听说这山里有宝贝。就有，也早让山民先得去了。”

　　流霞不再多说，塞给伙计一把铜板，上马便走。伙计眉开眼笑，连声道：“您走好了！”

　　等她到县城跟前时，已近黄昏，苍郁的山上一层淡淡的暮霭，轻纱似的。一带清流，从山中泻下，缓缓弯过城边。河边几个晚归的牧童在饮牛，几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或洗衣或淘米。虽是寻常山野景色，却也触动流霞心里一点感伤，蓦然想起自己的家乡来。

　　待到入了城，果然跟伙计说的一样，三四间客栈都住满了，连通铺都没剩下。流霞也不着急，在县城里走了一遍，依旧出来，到山下一户农家投宿。

　　农妇很是热情，不但将家里最好的一张床让给流霞，还尽力款待了一番。虽然是粗茶淡饭，流霞也吃得津津有味。完了用热水烫烫脚，流霞便往床上一躺，再不想起来了。

　　入夜后的连城安详美丽，一轮冰魄如同明镜，把清辉洒遍。山风呼啸，树影重重，城外的连水河亮晶晶的，仿佛块块水晶镶嵌在大地上。

　　今晚的夜色，委实美得很。“可是和我一样懂得不辜负良辰美景的又有几人呢？”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流霞醒来了，这是她五岁就有了的习惯。静卧吐呐，冥想自然，以获得力量，是她每夜的功课。然而今夜，她有些心绪不宁了。每过片刻，便有人从附近飞掠而过，听音辩形，都是女子，都是往城外高山去的。难道这就是城里客栈住满的答案？流霞无心去想，只暗暗懊恼：“这两天快马加鞭，骨头都要颠散了，晚上还有人来打扰！不管它，明日也不必赶路，歇一天再说，还可到后山游玩一番。”想到先前看见的山景，想必山中更是美不胜收。“别人都是有备而来，我独独悠闲游山，真是好笑！那些人必定都是晚上上山查看，我也不用惊动她们，只白天赏景，晚上安安心心休息罢了。”打定主意，顿时轻松起来。转眼看见床前漏下一线月光，索性不顾疲劳，爬起来打开窗户。只见一片如雪如霜，远处屋顶身影一闪，流霞感叹起来。她潜修多年，早已能物我两忘，片刻神游天外，月光静静的照在地上，仿佛屋内无人。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古人这诗说的是月下忧愁，长夜寂寞冷清，人心最静，对着这皎皎的月光一时间把白天的种种全都忘了，只想起伤怀的事来。更兼无人开导，无事排遣，这月光偏又清清冷冷，更加助人哀思。所以有那等心硬意坚的人，晚上只管睡觉，睡不着就读书写字，不去想其它，更不去看那月光，任它在外面如何皎洁都当作无物，这才不至伤感。流霞身在旅途，却偏在万物最冷清的时刻开窗看月，不一时就兴起羁旅怀乡之感起来。幸好年轻气盛，忧郁一回也就算了。

　　她倚着窗子怔怔的出神，种种往事在脑海里飘荡，家乡的一草一木都到眼前来。正心里叹息着，忽然一管萧声不知在何处呜呜咽咽的吹起来。流霞又惊又喜，心想：“果然还有不负良宵的人。”
　　那萧声起初低落萦回，仿佛心中许多忧愁不得舒解，又转细腻柔和之音，好似向情人倾诉自己的柔情密意，又渐转悠扬，恍若在描述情人的美好，最后一管清音，吹了一曲《软荇》。《软荇》是前朝遗曲，说的是一位女子对邻家之子倾慕不已，时时不能忘怀。虽然缠绵悱恻，却不作哀音，清雅之极。流霞默默微笑，想道：“原来是吹给她情人听的。”此刻夜阑人寂，中天一轮月亮大放光华，心中杂念全无。关了窗户回到床上沉沉睡去，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