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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章六:身不由己(上) ...

  •   当返回自己的无名住所时,那小径上的石苔青痕依旧宛然,庭院芳菲犹在。

      在这世上,并不会因一个人的消失而停止动静;也不会一个人的存在而更动天体的运行。

      路之所在,唯亲身为之而已。而这一次返回,也将是他千叶传奇再起风云之时。

      当推开门扉时,耳边便响起两道整齐划一的致意声:

      「恭迎先生归来!」

      千叶传奇抬眼一看,正是早前被奉命归派给自己的猿行峰与巫盘首,心下随即了然。

      这两人虽归为自己所管,然背后正为谁监督而来,彼此皆心知肚明,他只得找适当的时机真正撤走。他不动声色道:「早前交办之事,你们两人可有照办?」

      「这几天以来,未有一天懈怠!」看见千叶传奇眸中隐隐闪烁的利芒,巫盘首慌忙垂首道。

      「圣帝的状况?」

      「每一日服下药汤之后,总是时昏时醒。」

      「嗯,继续照办。」千叶传奇应了声,旋即转身到了内室,奈何甫掩上门扉,便已感到有些力不从心。遂自行把了脉象,欺上床,运气稳定心神,刺激要穴之处以逼出潜能,剎时内息游走,导流出一股气流,经手三阳经,行天突,再沿任脉而下,汇于丹田,一小周天后,气色方回转了些。

      下了床,一并整理了仪容,见案上臻至完成的香囊一眼,思考片晌,也带入怀中,前往太阴司。

      太阴司一如以往,楼阁宁立,白石铺展而成的光滑小径正漾着晨曦清晕,道旁深植绛桃,沐在暖阳下,开得别致芬芳,微风拂来,馥郁似能醉人。

      千叶传奇步步走在径上,见那缤纷花影,偶然想起那时乍落集境,他被她禁足在房内,每每见到窗外盛开的清丽花姿,与从前日盲族广植的满山桃花甚是相似,不禁起了一个玩笑,若哪时等他得了自由,再央她陪他赏一回桃花。

      时过境迁,到底这个玩笑没有实现。

      现下,他甫回集境不久便下了马威,弒道侯处在风口浪尖,此时应也将关山聆月送回太阴司了。千叶传奇一路边走边寻,终于见到前方小径身着紫红衣袍的清雅身姿,不禁唤道:「聆月。」

      却料那身影如若未闻,竟是负气似的走得更快,千叶传奇不解,走上前去,挡至身前,见她一时怔住的脸容,劈头直问:「聆月,妳这是为什么?」

      曦光中,眼前的玄影华冠颖然,手中日轮依然耀眼夺目,气韵高华。关山聆月抬眼注视,竟是顿感迷离而茫然,不知是何情绪在作怪,眉眼一扬,硬声反问:「我这是为什么?那你这是为什么?」

      看似毫无头绪的问话,却含满了无数的怨忿与往事。

      见她如此,千叶传奇不禁叹口气,缓缓背过身去,冷言道:「妳至今依然不肯原谅吾?」

      望着那背影,到底是将自己从天府院营救出来之人。关山聆月剎那一丝恍惚,眼底的寒光渐渐化了去,软了声道:「既然离开了,为何还要回来?破军府的权力,真让你如此留恋?」

      几声鸟啭在枝头低回,艳红的花朵沁芳吐蕊,忒显宁静。恨也好,割舍不下也好,到底她是希望他远离这些风波的。见他返回集境,她竟是满怀失望。

      闻言,千叶传奇转身向着她,「妳这是关心我了?」

      关山聆月玉容染红,极力否认:「才不是!」

      千叶传奇也不作戏,眼中意味深沉,坦白道;「聆月,我回来,是因为怀疑吾需要的一样物品在烨世兵权手中,想请妳为我解答。」说着,竟是衣袂轻动,一手握上对方的皓手:「这些,妳感受到了吗?」

      「千叶传奇你——」这番突来举动让关山聆月瞠大了眼,不待出声之刻,却好似冥冥中有股孕动的鸿蒙力量自那冰凉的指尖窜动而来,让她瞬间噤声——

      关山聆月只感到全身灵思受到罕见的动荡,不禁紧闭了明眸,意识彷如穿梭到一片莹然水光之中,而后是波墨般的色彩在眼前晃动,有一朵黑莲幽幽独立水中央,盛放在那片光华里,其色墨深如渊,蕴含了圣魔双气,灵力逼人,挟涌了千年的颂唱祈祝力量,水光之外,景物飘忽,彷佛遍天遍地都是地老天荒,却又尽皆荒芜,是梦境里才有的神光离合……

      倏忽,一阵极光掠过,反常的力量再度拔掠而起,记忆交迭,让她错置了身处,是在某地的深山石壁旁,她感应到了曾经一股沛然灵气充溢其中,想伸手亲近的瞬间,却又被强悍的灵力反弹而回,登时曾在壁前发生的残影知觉如洪水般冲印脑海,让她几要承受不住!

      几乎是一片混乱的杂像,却又历历在目,包含许多过去她所不知情的秘密,怵目惊心——

      「啊!」关山聆月轻呼一声,悠悠睁开双眼,视线逐渐重回现实之刻,不禁颤颤地望向眼前人,震惊地哑然道:「原来,你之原形是……」

      「生于三界之外,不灭六道之中。」千叶传奇缓缓收手,昔日看似狂妄的诗号,今日却说得很是淡然:「也许,这也可以说明为何当初向妳说过我不曾作梦,也未有生辰八字了。」他说着,却又不经意一笑:「对了,方才很抱歉。」

      祀嬛自持身份,不近男色,他倒还是知的。

      关山聆月暗瞪了一眼,微撇过头,却止不住浮动的情绪在心中鼓荡。这一字一句,他竟能说得如此事不关己,隐隐间,却又含着坦然的真心——他从来没骗她,就连这份孤绝的身世也毫无隐瞒……还有,那亲身面临的险境也一并告知。

      为什么这人看似如此危险,却又总是狠狠戳中自己的心坎?

      「我都知道了,你想知道什么?」咬咬菱唇,关山聆月彷佛也能听出自己声里的颤音。即便如此,以千叶传奇为人,愿意主动透露这么多底细,必有更大的利益交换在背后,她已经学聪明了。

      「太阴印玺,是否是吾所需要的?」那言里,已是七分肯定,三分需要对方的证实罢了。

      一旦灵脉持续毁损,地气崩散,不仅是气数将尽,亦代表着信仰毁灭,族民也要流亡四方,真正的名存实亡,他绝不允日盲族的历史记上这笔。

      对方所想,她岂会不知?关山聆月张口欲言,一个电光闪般的念头却一掠而过,忽而转道:「如果你还信得过吾之灵思,我可以告知你,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

      「放出吾之姊妹,」这是她难得握有筹码的时刻,关山聆月坚定道:「她们是无辜的,这段日子的监禁也该够了!」

      「我一直有派人照顾她们,妳对我不放心?」千叶传奇略微思忖,道着。

      「你做每件事情必有目的,谁有可能对你放心?」关山聆月抬起脸容,毫不让步:「现在只有这个条件,其他,你休想!」

      「是否要放出她们非吾单独一人能解决。」千叶传奇像是硬吞了苦帐,有点讶异聆月的学习能力不差,以牙还牙也学很快:「而且这条件不平等,吾只问一个问题,妳却要吾放出两个人?」

      「彼此彼此,」关山聆月翘起了唇角,讽意大盛:「高人在上,吾尚有自知之明。」

      曾是救命恩人,如今却咄咄逼人,千叶传奇很是无奈,缓了缓肩头,道:「我承认确实有目的。我对妳不愿欺瞒,却要委屈两位祀嬛,一者,怕她们无法接受现况;二者,我必须确保妳能诚心与我合作。现在如果我放了她们,妳就能保证不再为难?」

      「这就要看吾之心情了。」

      「妳——妳真是麻烦。」似一股莫可奈何的憋屈无处可诉,千叶传奇本欲再言,却又按捺了住,思考片刻后,终究断然答应:「罢了!我不想多浪费时间,妳先回答吾之问题,稍待便放出她们。」

      「不,我要即刻看到她们平安!」

      「聆月,我虽有求于妳,但也绝不欺骗妳。」千叶传奇唤了一声,毫不避讳地注视她,深邃的眸光难以摸透,言中却坦诚而坚执:「妳明知现在我能应允妳的也有限。」

      天地宽广无边,没有一个人的手上是能握满所有东西。纵然拥有权势,他却不是唯一的主宰,在集境,身手未能真正伸展,他又岂会甘心?

      这到底算是威胁,还是无奈?关山聆月自己也分不清了,她怔怔与他对视,在这一片明媚景色里,彷佛酝着淡淡的酸涩与清甜,酿出婉转低回的氛围,挟在彼此之间,不清不楚,却又难分难舍。

      关山聆月僵持半晌,螓首低垂,逸出一声轻叹:「好吧!我可以先告知你,根据吾之灵思预感,你确实可以一试。而这项物品,自夺权之后,正落在烨世兵权的身上。」

      究竟来自于太阴司,一片清风拂影中,关山聆月缓缓道起这股奇特的灵石。

      阴月石与印玺的来源已不可考,惟能成为各方觊觎的物品,正因其上蕴含千万年吸收天地万物的精华,阴月石之妙,在于其灵;印玺之奇,在于其本为息石,却兼有浩大灵气,灵拂万物,增生土壤。当初妖世浮屠属阴,故亟需阴月石的能量修补浮屠,使它复活;而如今日盲族灵脉毁损,需修补灵脉及重新造土,兼具灵气与息石之能的印玺,确实为最好的选择。

      这项贵重物品,千古罕见,落入恶人之手绝非好事,故交由向来不涉政事的太阴司保护最为妥当,奈何夺权之际已流落虓眼军督之手。照推测,此种灵气转嫁在人之身上,无疑是强大的武器与防护,不但可锻炼功体,也可助凡人之躯辅助修练上乘武功,对方欲夺,恐怕不脱此用途。

      千叶传奇凝神听着,细思之间点出了疑问:「若印玺之能如此强大,长年资源匮乏的集境为何迟未利用?」

      关山聆月轻轻摇首,言间却大有无奈之感:「如你所知,集境的疆域其实并不算小,集境长年资源贫瘠之因,更多是气候所致。在不对外扩张的前提下,集境所缺的,向来非是灵脉、非是领土,而是一名治国之才,一名能维护各方安宁与分配资源的能者。长年以来,六部会议皆有共识,与其担心宝物遭到有心者用于非途,还不如交由不涉政事的太阴司保管……谅想过去破军府必是觊觎许久,如今才会急切夺下此物。」说至此,不禁顿了顿,挟着几分的别扭与叹息:「但与其让破军府得逞,吾倒宁愿此物用于正途之上。否则,今日岂又会告知你真相?」

      方言罢,关山聆月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怔:「……为何当初吾没想到,千叶……也许你之伤势也能靠这种灵气疗、疗复……」言至此,那语调又忽然转微。

      当时那毕竟是不可能之事,她从未动念到这太阴司的镇府宝物头上,如今这大逆不道的想法涌上,不禁又惊讶又无奈地脱口而出。

      千叶传奇心底却早有几分底般,微拧了眉,只是摇头:「竟是如此。」

      心中深处,似有一条明路已訇然闭拢,无路可走。在此之前,他一心为日盲族图谋,到头来,一切线索竟系于集境之上。如此一来,他何能不谋划?何能不驱策?

      关山聆月唇畔抿紧了下,牵起身畔一缕垂落的花枒,那花瓣如薄玉,衬那一手洁白,闭目道:「千叶,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请不要忘了集境也有别人,而吾,是集境的太阴司祀嬛。」她无能撼动大局,也无法左右千叶传奇会选择与烨世兵权合作抑或反抗,她能做的,只是重提自己卑微的立场。

      那一字一句,像云缝间细密的微光,划开一点幽沉,是对他的关心,也是对他的请求。千叶传奇听得明白,抬眼望她,目光宛如初雪明澈,缓缓开口道:「聆月,曾经吾以为什么都不会变,但后来才发现,什么都会变。尤其当你追寻一样东西时,那样东西就会改变你,不管自己是否愿意。」

      闻言,关山聆月不禁捻紧了花朵,抬起盈盈清眸,怅然若失道:「那为什么,我们所求的不同,就非要伤害彼此?你为你的日盲族,而吾呢?吾能为谁?」

      他为了求得最大的利益,她的姊妹因此而下狱;他求的是日盲族的一切,集境的局势便成了他手中玩弄的筹码。从来,她费心所求的安宁与和平,在他的能力之前,竟是微不足道。

      她说着,纤手一颤,那残花瞬间落下,摇首叹息地续道:「千叶……不管是为谁,你难道没想过,我不只会在意吾之姊妹、在意太阴司、在意……在意你吗?」

      一席话冲破了衿持,也冲破了向来不愿低头的硬气,如地底下的涌泉急冲而上,荡起晴空中耀眼的波光。恩与情,早已难分,会在意,又岂止于那短暂的相处时日?

      「聆月?」千叶传奇一愣,静静注视眼前沐在明光中的女子,莫名的情绪却无有可解,在强大的理智之下,终是摇了头,几分冷然,道:「为保自身安全,你可以不用在意吾,甚至,离吾越远越好。」他言罢,转身走了几步,又突然止住,道:「今日,多谢了。」

      渐渐地,那决绝脚步远离了飞花漫飘的小径。小径上,春光依旧朗朗,叶翠如玉。

      「千叶……」遥望那背影,关山聆月低声轻唤,从来不知道,这人可以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那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

      算计一人担起、风险也一肩担起,她好似看到那游走在刀丛上的偏锋厉光,未曾止过。

      她心感落索,不知不觉朝他离去的方向走了段路,方才意识到方向绕远了,复悠悠转身离去,便在回程之时,眼前光线一闪,发觉上头似有东西挂在树枝上,影子随洒落的日光斑驳在地,明明灭灭,关山聆月不禁抬首一望,竟发现昔日配在自己身上,却不知何时遗失的云纹香囊此刻正挂在树枝头,心下好奇,遂伸手将香囊解下检视,发现这香囊虽外观与昔日相似,但缝制的手工与云纹皆比昔日的更加细致精美,想必是出于那人的巧手了。

      他竟会得知自己香囊遗落,难道那日她偷偷想去找他理论的行踪也被他发现了?关山聆月感到有些懊恼,正想收拾起来,却感到囊中内夹似藏有东西,不禁掏开一看,剎时清淡的馨香随一瓣瓣绛色的桃花瓣萦绕而出,艳丽而芬芳。

      终究她无法陪他一赏花景,却得他相赠一只桃花香囊。

      关山聆月小心翼翼地收起香囊,彷如有股暖意沁入手心的同时,却又感到迷惘而难解。

      也许这个人于她,永远是这般谜样。

      另一头,千叶传奇甫踏出太阴司,骤然背后风声一响,竟是掌风呼啸而来!千叶传奇不疑不惧,身未转,已反掌推出,阻下杀机!冷笑道:「弒院主的招呼真是特别,看来毋须在下医治太渊之伤了。」

      「哈,你手上的缠命线也早就消失了!」弒道侯自后现身,跨前一步,与对手正面迎视,唇畔似笑、似挑衅,「在你居所寻人不得,果然来太阴司就有所获了。」

      千叶传奇容色不变,气质却深沉了几分,「我正有事要寻院主,你有何要事,不妨先说吧!」

      「很简单,我一直好奇,为何你能预知关山聆月在吾之手上?」

      千叶传奇笑了笑,手中的日轮映在朝阳下更显刺目,「院主情报在手,三番四次追杀千叶。敢这么做,无非早为自己留下后路,囚禁有力的人质。千叶斗胆妄猜,所以在回境之前先卖院主一个人情,也省得事后讨人。」

      弒道侯哼了一声,算是对答案不置可否,负手道:「那你有何事要说?」

      「望夜与遥星祀嬛已无囚禁的必要,我要将她们放出。」

      「哦?」弒道侯闻言,心想此事必乃关山聆月的要求,也不点破,只调侃一笑,意味深长道:「想来你想还恩,也想还情哪!可惜,你想用什么利益来换?」

      「利益无,麻烦倒是有。」千叶传奇踱了几步,负手之间,神色冷了几分,「院主也知,搬弄是非对千叶而言也并非难事,也许我可无中生有,造事一番,你就平白生出麻烦了。」

      弒道侯脸色骤沉,字字咬牙道:「你很狡猾,知吾现在情势不佳,趁机威胁!」

      「我只是比你聪明而已。」千叶传奇傲然盯视对方,锐利的眼芒在对方脸上平拖而过:「有筹码而不利用,千叶不为也。」

      暗藏的火花弥漫彼此之间。弒道侯暗暗握紧了手,阴鸷双眸捉住对方的眼瞳,如要看穿,面上却不减笑意:「未到最后,鹿死谁手尚不知。好,此次面子作给你,稍待我便放出两位祀嬛!」

      「那千叶先在此致谢了。」竟也有礼致意。

      「耶,谢不要说得太早。」弒道侯虚应一番,少不了算计,扬起下巴道:「我突然想起,最近局势波动太大,你先处理苦集联队一事吧!」言罢,交出各方势力的情报分析后,拂袖离去。

      千叶传奇收下手中情报,观阅一番,一场暗局在心中隐然浮现轮廓,若有所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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