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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章九 :莲心徒劳 ...

  •   云山远,莫道晴,一点青灯冷结花。

      大片大片的粉色桃花在宁静的日阳下盛放,微风拂过,残瓣如垂丝般簌簌落下,映了满地白红。

      那是一夜的繁花喧嚣、一夜的癫狂落尽。

      外头霜雪褪尽,绚烂的晨光自云缝中透出,像气化的水晶穿入室内,将满室沐在暖燥的清芬之中。头痛欲裂的知觉袭醒了意识,万古长空睁开惺忪双眼,不经意触到那身畔的只手,循上望去,剎时怔忡。

      只见身侧之人正难得熟睡,乌发迤逦,羽扇般的眼睫安静地闭合,如玉雕般静美。他皮肤本就白皙,日光映照之下,更添绝色。而那神情,如孩提般,是那样安详,平日飞扬的锐气彷如也被融进了那难得舒展的墨黑眉梢。

      万古长空半支起身,静静端望那安宁的脸容,愧疚与茫然的心绪自心底涌生。

      床上一片靡色狼籍,正透露昨夜自己的冲动。尽管当时神智恍惚,他却知道,这人非但懵懂,更是超乎常人的忍耐,任他在失控之下,予取予夺。

      ……为何他能容忍自己冒犯的举动,却又总是不断粉碎他微渺的希望?

      万古长空轻抚上那同颊畔清减许多的只手,瞬间单薄的握感入心,既是熟悉,又是生分,像试图抓住动荡的流光,却换来满心的无所适从。

      他凝视着他,才发觉周方有隐约的药草香正似有若无的浮动着,混着房内本有的清冽淡香,两股气息平静地融在一起,却好似失去别于尘世的孤高之感。

      心计骗得了人,形貌却是真实俱在,如果太阳之子是这般憔悴,是否,真曾为他而身受苦楚过?是否,也真曾不良于行过?……

      到底,他算计了自己几分?又欺骗了自己几分?

      别于前一阵的苦苦相寻,而今,他们终于真正重逢了,却没有任何喜悦与激动。这段分离的日子以来,太阳之子发生了哪些事情,他终究未曾明白过,而恐怕,太阳之子未想让他明白……自己也不想明白。

      这人的每一步,永远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每以为触及他的心思之时,往往只是触碰到假象,最后,一刃入心,不解也罢。

      总是这般令人感到悯然,也这般令人感到抗拒和迷惘。

      难得复杂的思绪如气泡沉浮,在漫长的洪流中兀自转折,不得安定。万古长空怔了半晌,着衣起身,守在他身边,掌心贴着那冰凉的指腹,肌肤暖着肌肤,凝视良久后,方启门离开。

      人世多变,心更难辨,彼此深藏心底的游刃,在喂过鲜血之后,终究如飞雁掠过寒潭的涟漪,不愿深究。

      不知过了几时,日影悄悄西移,浩大的光芒俯瞰着大地,沉眠的意识终在幽深的水底浮起。眼睫翕动间,熟睡的人影渐渐醒转,仰面看了上头的房梁一眼后,又向着身旁空荡的床畔望了半晌,方半知半觉地,伸手抚上。

      填补了再多,终究……是空的。

      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弥补的,又有什么东西,是永远弥补不了的?他无法明白……

      千叶传奇无意识地用被衾覆身,失魂般地慢慢走下床,走没几步,却仍不禁扶着床柱,缓缓曲下身来,散覆的乌发沾触到地上的尘埃,掩不住承受后的伤痕与孤凉。

      ◇◇◆◇◇

      数日已过,镇日黄沙翻卷的太峰,肃立的人影正远眺山影轮廓。

      长年以来,少有人能够理解这位虓眼军督,就连伙伴弒道侯,对其人亦常怀敬畏的心情。不过他知晓,军督一直在等待机会,只是,这机缘似乎到来了,却没想象中的顺利。

      战场,方能证明军人的存在。但是,战便要战得漂亮,得到一名能在背后为他策划乾坤的人,也是军人的渴望。

      「你又来到此地了。」弒道侯一脚踏上太峰,面色阴沉,似有话欲言。

      「今日情报已汇整过,又有消息?」浑厚的声音响在风沙里,异常雄伟。

      「是,方才传来速报,佛业双身终于伏诛。」

      「哦?」烨世兵权沉吟下,令道:「告诉他。」

      「告知他,不怕他生反心?」烨世兵权与千叶传奇间的约定,弒道侯悉知几分,不免见缝插针道:「坦白言,看得出来,此人难以收服。」

      约定助其覆灭佛业双身,是目前压下千叶传奇的主要原因。如今妖世浮屠既灭,还剩下什么条件可以打动此人的心?弒道侯计较斤两的性格已开始估量。

      何况,千叶传奇并未进入破军府的体系,却可掌握破军府的资源与权力,御兵遣将也有权过问,不过短短时日,一名外来者便有此特权,不得不防。莫言他气量狭小,在利益基础下,多一分力量固然好事,但心意不坚者,他有必要帮过度纵容之人盯梢;否则,不如弃之。

      「他,需要时间试探。」欲擒,故纵,军人道。

      「那么,」弒道侯几乎是自动接道:「前天他调动边防的精兵布署,你也不过问了?」

      烨世兵权转身,直捣红心:「你,放不下权?」

      「哈!」此问犀利,弒道侯眉梢斜扬,放声一笑,有些不是滋味:「作为长久的盟友,我想提醒一句。虽然他是你所等之人,但我们的机会该花在刀口上。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必要之时,你该放手。」

      军人目光带着逡视的意味:「吾会裁断!」

      「好吧!我会告知他消息,顺便催他尽速调查神之卷一事。」弒道侯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我对你从未失望,别让他太过恣意了。」

      「你多言了!」烨世兵权一摆手,转身离去。

      「多言,是关心啊!」弒道侯笑笑,他相信,自己背后的眼线也够千叶传奇一人应付了。

      ◇◇◆◇◇

      隔日清晨,天还未亮,小径上的苔痕尚泛着宛然新绿,远方脚步声传来,一道人影走向那怀有芥蒂的无名住所。

      不求名者,有两种,一种是终南快捷方式,藉虚名而图实名;另种,则是韫椟藏珠,避世消声,但千叶传奇怎么看也不属这两者。反之,此人性情高傲,遇上烨世兵权全端的信赖,竟有两相制衡之态,反让自己夹在中间作声不得,如今情景,是他当初太轻忽破军府容纳外人的影响力了。

      今次消息带上,他倒想看千叶传奇如何应对。

      弒道侯微微一笑,自行推门而入。

      讵料方一迈入,弥漫空气中的茶香已萦绕而来。

      「我等你很久了,弒道侯。」

      倏地,平静的声线传来,似水击寒冰般明脆,却彷佛没有任何感觉和情绪,与那舒缓心神的茶香,截然不同。

      弒道侯正绕过身旁的燃烛,一闻话语,不禁冷笑道:「玩火者自焚,就不知谁能熬到最后?」

      言罢,他拔长的身躯骤现,居高临下地俯视静坐的人影。

      他们两人早在关山聆月受伤一事结下梁子,之后大小等事,烨世兵权对千叶传奇的信赖态度,让弒道侯不禁警戒攀升。

      大利之前,利益非是不能共享,但是带有条件的共享便居心叵测了——这人利用破军府的意图毫不掩饰,但立场与目的都太过谜样,今日,他便是要试他一试。

      「吾说,世人多心,总是惹火上身。」听着来人挑衅,千叶传奇神态不冷不热。袅袅茶炊中,为来客斟上一杯茶。那清致雅宜的举止徐缓有秩,一时室内彷佛只剩沏茶的柔和声响。

      澄匀的茶色在盏中渐渐斟满,淡雅的香气也转趋浓郁:「请。」

      「这么完美的茶,不喝可惜了!」千叶传奇的茶艺无双,弒道侯当知,唇角一翘,不客气地坐身,举起茶盏品味:「看来你也有事相告,你先说吧!」

      「嗯,」千叶传奇直截了当地伸出手掌,紧握的修长五指摊开,露出掌心上的云纹香囊:「这项物品,你要如何解释?」

      香囊内所呈的,正是雾香粉末。

      「哦?」弒道侯定睛瞧清,忍不住哈哈一笑:「千叶传奇,你管太多了!」

      「为何不能管?」千叶传奇不以为然道:「我手上掌握的权力,并不亚于你。反之,违背烨世兵权的命令,谁会落难尚不知。」言下之意,他尚知迷香一事,乃属弒道侯擅自所为,而隐隐强调烨世兵权对己之信任,不过是藉助声势而已。

      「他确实欣赏你订出完美的夺权计策,那又如何?」弒道侯重瞳紧紧盯视着对方,面上却是散漫一笑:「千叶传奇,劝你一句,做人的姿态别太高。」

      「好说,同样的话,还赠阁下。」

      「唉,好吧!敬你是客,我还是听听。」

      对话的机锋,似相对的锋刃擦错而过,却总有意无意地避开一触即燃的火花。既然谁不点破,也就继续了话题,千叶传奇开门见山道:「太阴司不涉政务,有她们稳定民心便已足够,还有什么利益,需要破军府提早布局?」

      「你是聪明人,这问题显得多余了。」弒道侯放下茶杯,随性起身,张望室内摆设后,负手走到一处几上透着清润光泽的玉石盘前,弹指轻敲,立时发出悠扬的清脆声响:「金银玉器、木料丝帛,何人不思?就如这项宝物吧!这块温玉,冬暖夏凉,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破军府有,太阴司无,我可以不在乎;反之,如果太阴司有,破军府却无,不正是该思夺取?」

      便是如此简单。既然需要,就抢夺。暗算、明计都是手段,差在想不想张扬罢了。

      「让吾猜猜,符合这条件的,独日武典上的缺漏文字可以是一项诱因,还有吗?」

      「嗯,这是其一,你还必须知道太阴司有不少镇府之宝,那也是极为珍贵之物啊!」弒道侯说着,煞有其事地长叹:「可惜啊!阴月石已经拿去做苦集合并的筹码了,剩下的太阴司印玺,自然是交由军督保护了。」

      千叶传奇眉头一动:「不过是灵力高于凡石的宝物,何需特别?」当然,对太阴司而言,那还代表实权的威信之物。

      「练武者,对于能帮助修练神功的宝物当然觊觎,太阴司印玺与阴月石同属一脉,藉助它之灵气,练起武功更能事半功倍,换做是你,难道不想收取吗?」弒道侯虚衍一笑,继续滔滔不绝列举:「又比如太阴司擅长祭祀,咒术灵力不容小觑,那把离魂弓、擎雷珠等物品,那也是集境令人闻风丧胆的宝物,如今她们名存实亡,破军府当然顺手承接这些身外之物了,甚至,连天粱院的墙头草,也可以是破军府的珍藏。」这最后一句话特是讽刺,弒道侯却继续无谓地笑道:「又再者,往昔紫微宫因太阴司不涉政务,暗藏了许多我们所需要的情报。这样详细的说明,够清楚了吗?」

      作若无事的谈话,更验证当初关山聆月的说法,破军府的监视无所不在,上至紫微宫,下至民间,久而久之,弒道侯等人竟也视为自然。

      千叶传奇内心评估,略做沉吟,方道:「太阴司已不成气候,你大可转换目标。」

      打草固然惊蛇,但声势压人,却可一劳永逸。

      这暗示的太过明显了,弒道侯凝目笑道:「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收手。」

      没有人会再试验已被解破之品。

      「所以,你问完了吧?」弒道侯自信满满地道着,又踱回案前,自动将茶盏递上,自顾道:「我有两件最速的事情相报,你可要好好听了。」

      「在听。」千叶传奇见炉火过熟,换上了茶水,倒也客气地再为弒道侯斟上一杯。

      「佛业双身,灭了。」

      冰冷几字,剎那如利箭射穿,千叶传奇浑身一怔,心头如被无形的力量攥住,作声不得,花费了好大力气,方让流空的神识硬是提回了一点:「……是谁所为?」

      他尚正绸缪如何报仇,佛业双身竟就这么灭了!……这一刻间,千叶传奇似乎不只感到世事的无常,还有世事的无情——连报仇也是这般不待人。

      自己苦心坚定前行的目标,再次被剥夺走。

      「是苦境的百世经纶一页书,他近日复出,完纳佛业双身之劫数。」能向对方兜头淋下冷水的滋味,弒道侯感到十分舒畅:「如何?吾倒讶异,你比我想象中来的镇定。」他言着,闻了闻房内掩藏不住的药香,不忘抓住机会损人一把:「我闻这味道,是『龙胆烙』吧?这味药是罕见的猛药,但副作用也大。你能对自己这么狠,不是就为了等这天?唉,真是可惜啊!」

      看着对方的狞笑,千叶传奇强忍不悦,沉声道:「佛业双身灭了,吾该高兴。」

      不能亲手报仇,他固然有怨。但在调笑之人的面前,多余的情感表达,他也吝啬。

      「好吧!你能这么想是最好了。」弒道侯凉凉一笑,道:「至于第二件事,神之卷一事该有动作了。不归路上,该挑战的人已经都挑战完,你该动身了。」他说着,突然手肘抵着案边,倾身向前,目光凝聚逼芒:「别忘记,日落之前,记得回府。否则军督会怎样,你很清楚。」从集境到不归路,日落之前,一来一往,刚刚好,无法再做其他事。

      与那眼神对上一眼,千叶传奇起身摆手,已是送客:「话已传到,你可以走了。」

      「啧,茶还没喝够呢!」弒道侯语带可惜地离座,有意无意道:「说实在的,是该继续留下来呢?还是冒死离开呢?你现在的处境,我也感到几分的同情啊,哈!」

      道人闲语者,多是气度狭量。千叶传奇半言未语,待那背影走远了,才放下茶盏,无声离开。

      安静地,帷幕的翩影正款款飘扬,留有余温的茶杯伫立在案。

      一束晨曦明光透过格窗洒将下来,映在那盏上,水影犹自在的浮移,倏忽,无预警「喀啦」清脆一声,那精致典雅的茶盏瞬间爆裂,茶水沿着光洁的杯沿棱角流出,化做温黄色的细流……

      复杂的感受正侵扰胸怀,也不知是茫然抑或带愠,方踏出集境边界不久的千叶传奇立时感到周方树林的骚动,照气息判断,前一队应只有两人,后一队则距离稍远,难以估量。

      破军府对他的监控果然隐密,就他所知,破军府尚存有杀手出身的护军铁卫,牵动这前队的两人,将引爆多少人马传讯?思及此,千叶传奇不禁冷然一笑。

      树林间,奉命追踪的巫盘首、猿行峰两人正躲在暗处,那玄紫身影每走一步,他们便多前进一步掩护,相当尽忠职守,孰料,一阵风沙掩过,落叶翩然落下,再回神,东查西看,竟是跟踪的身影瞬间消失!

      「咦?人怎么不见了?」巫盘首两人正狐疑,竟忽尔感到颈边一阵冰凉剑意,伴随飘飘渺渺的嗓音,自后传来——

      「你们在找我吗?」

      「啊!你你你……」不用思考,不及转首的两人也知道自己行踪被发现了。

      「警告你们,别再跟来。」千叶传奇眼透冰寒,天藐抵住两人颈项,语带要挟,这一剎那,后方树林隐藏的伏兵也顿时蠢蠢欲动,一触即发。

      感应到身后不寻常的火迸气息,千叶传奇轻轻一笑,蓦地反手旋剑,赫然一阵狂大剑气向后扫过,扬起漫地飞叶,遮目蔽天!

      「你们也一样,回去告知弒道侯,离我远一点!」

      像是坚固的冰轮瞬间被压破碾碎,在长天下射出锐利的锋芒,银白色的剑刃光泽中,声响尚在落絮里回荡,人影已经远去。

      ◇◇◆◇◇

      随时序逐渐回稳,太阴司的后花园也开满了新抽的嫩芽花朵,黄昏的云霞里,白石铺就而成的小径蜿蜒,一名身穿紫红衣袍的女子正沿途赏景,背后一道孤寡的人影相随。

      「恭喜你,终于找到他了,你可知,当初他为了你,可是心心念念多时?」关山聆月伸手攀矮了一枝艳丽的牡丹,瞧视着。

      当她知晓眼前此人便是万古长空时,感到有些微的讶异,却又有些恍然大悟。

      在万古长空的身上,她彷佛能感受到那浑身发出的偌大寂寞与空虚,却又与千叶传奇有极为相引又相斥的微妙气场。她天生怀有灵力,接触祭祀多年,那知觉比谁都还要灵敏。

      万古长空此人,十分/身不由己,千叶传奇的执念,却使这人离不开他。这两人的命运早就牵扯在一起了。

      早前的知会,两人已闲聊几许,长空也毫无避讳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他不要找到我。」

      同是被算计的对象,聪颖的聆月略知此言何来,想了想,斟酌道:「你……能向我多介绍他吗?我不否认,虽然亲手救了他,对他依然所知甚少。」

      万古长空一怔,想了许久,方吐声道:「他是为日盲族带来光明的太阳之子。」

      对自己,这点不足道尽,但对外人,这一句已是最得体的说明。

      「这点他很自得,也很在意,我好奇的,是他这个人。」走在小径,金色光影自叶缝间穿透,点点光芒,花草相映。关山聆月不禁深吸一口气,叹好景春风无边,奈何世情翻云覆雨。

      「你要听实话吗?」半晌,沉默的万古长空终于开口。

      「你我皆是受害者,有何不能言?」关山聆月忽地转身,一双盈盈秋水含着飞扬的辉光。「吾之姊妹还被压在无日囚内,不多加了解,要如何将她们救出?」

      万古长空摇了头,终道:「他擅长算计利用,与他走太近,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你……还真是不留给他面子。」似乎对这大为坦白的直言感到意外,关山聆月不禁想起前日自己正想寻千叶传奇理论,却目睹他与烨世兵权正在商讨要事,自己只得匆匆离去一事。思及此,不满的愠意便又不禁浮上来:「但你说得很对。他在人前是一套,人后又是一套,我到现在依然不能理解他为何要与烨世兵权合作,他明明知道破军府是一个怎样的势力……」

      此人于她,曾是谈吐进退得宜,见识深远之人,岂知转眼摇身一变,成了与豺狼猛虎合作的野心家。她不明白,就算千叶传奇能将利益算到最大又如何?谋计策而远人情,难道他们在他的心中如此不值?

      「他做事,没有一件不带目的。」言语间,万古长空也很讶异自己竟能平静地回想往事。那从前不手软的牺牲族民、苏苓与太学主事件,或是近日令他错愕的抉择……

      在他眼中,永见不到这人的愁、也见不到这人的喜,只有莫测的深沉算计和缜密心思,用着利与弊在衡量这世界。

      面对这样的人,他除了迷惘,也只剩下了回避。

      就像他们心口间不断旋弋的游刃,永远在一场迷藏中追逐。

      「其实,」听闻此言,关山聆月不知为何忆起千叶传奇穿越境界落难的那晚,那惊人的意志力和信念直教人难以忘却:「我以为,千叶是一名心性坚定之人,但就是太坚定,我们这些感受都不能动摇他之目的……他甚至可以反过来掌控,操弄全局,我们也因此成了他的棋子,唉……」

      正慨叹间,素来宁静的苑外竟起了一阵骚动,甚是嘈杂,关山聆月不禁秀眉微颦,探出廊外,见到诸多兵卫来往,人群之中,一名士兵好生眼熟,恰是夺权前曾例行职守太阴司的兵卫,关山聆月不禁上前唤住,问道:「站住,我认得你,发生何事?」

      「啊……是聆月祀嬛。」那士兵连忙欠身致礼,应道:「我们正奉千叶先生之命,回来太阴司守卫。」当时夺权之刻,为了严密监控,太阴司的护卫被破军府全数替换下来,而今,侍卫回守,那么太阴司还没回来的人,只剩两位姊妹了……

      关山聆月心思辗转,知道自己尚无能讨保,忧大于喜,转而问道:「那千叶传奇人呢,怎不见他亲自监督?」

      「不知,听说他受伤了,不过并无大碍。我先走一步了,祀嬛请。」

      受伤?聆月颔首,目送离去的士兵,转身面朝跟来的万古长空,欲言又止。

      真是别扭,她想去看看,但气正头上,不好前往。这人,为何总让她又气恼又挂心?

      暮烟朦胧,斑斓的红霞正被夜色掩盖而去,很快地暗了下来。万古长空一眼探知对方的难言之隐,摇头道:「我去看他吧!」

      ◇◇◆◇◇

      皎洁月光正将树影投映在地,稀疏如莹亮的碎雪。踏着夜色而来的万古长空,甫至千叶传奇居所的外头,便见到前方一条嵬然不动的人影,微光自侧面照来,映他面部的线条刚硬分明。

      烨世兵权。

      见到此人,万古长空一时踟蹰。

      烨世兵权正昂首望那一片空白的牌匾,须臾,察觉身后投来的目光,踢步转身,两两相对。

      「他拒绝任何人探视。」一阵沉默后,这是他们之间第一句开场白。

      万古长空滞了滞,只道:「让我一试。」

      目送万古长空迈入门府的背影,烨世兵权突然问道:「你跟随他,很久了?」

      万古长空一怔,浑身似被一股茫然击中,却又再认命不过,垂眸道:「这不重要了。」就如当初他应桃花的承诺,只要她开口,没所谓公不公平;至今,自己的心在不在,也无所谓了。

      「无论是谁,在破军府之下,都在吾之掌握!」军人的举止里,似乎每一动静只有命令。

      「……你们到底做了何种协议?」明知此话问得过于直接,万古长空终捺不住,脱口而问。

      「让吾之军权,辉煌天下!」

      「……我明白了。」万古长空身影微微一震,举步踏入。

      ◇◇◆◇◇

      入晚的夜色,天气已变得凉浸浸的,星光伴残月,逶迤装饰那暗幕中的花影树丛,空疏如洗。一片空有景色的天地里,也驻伏了飘离的心境。

      『你们到底做了何种协议?』

      『让吾之军权,辉煌天下!』

      助别人侵略、让别人的威权扬名天下?脑海不断徘徊烨世兵权方才的话语,万古长空神色冰冷,紧锁眉关,彷佛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胸口。

      即使早明白那问话是多余,甚至,也宣泄过了那份压抑,然而,实际听得对方证实的当下,他犹无法遏止涌上的不满和质疑。

      他凭什么要如此抉择?难道就只因他是太阳之子?他凭什么罔顾该有的身份,只因他只要求绝对的利益?

      他不能、他不能这么做……

      不断的质问与忿意在脑中纷然闪逝,却在回廊转处,戛然而止。

      万古长空的眸光渐渐柔和下来,眼底下的波涛渐平。

      那是一幅静止的震撼画面,镇住了一切声息。

      回廊尽处,月光惨淡,随浮动的酒气在廊阶散漫一地,万古长空目光渐渐上移,只见一袭白衫垂发的少年正坐在阶上,伏倚在栏杆上沉睡,那半侧的脸容被月痕照得星微发亮,线条蕴着一股恬静,却任着那乌发如流水般肆意地散淌,落在那肩上、衣上,如墨、也如雪。

      眼前的画面是如此宁静动人,却彷佛怀着巨大的寂寞,寂寞得,令人肝胆欲碎……

      万古长空望着,一颗心彷佛被狠狠地攥住,一念动起,步履无可抑制地上前,在他身侧缓缓、缓缓地曲下身子,半跪凝视着他那沉睡的容颜……他记得,这人年岁甚轻,也甚少忧愁,向来手上掌握着无数算计,在锐利的刀光上旋舞,偏在这一刻,那眉目间的气焰和高傲都散逸到哪去了?

      是怎样的原因,能使这人含着这般寥廓?是怎样的失落,能使这高高在上的太阳之子不经意露出睡梦中的一隅脆弱?

      为什么,他总感受到了那份寂寥,却永远不了解那寂寥之下,藏覆了什么秘密、巨大得可以击碎他冰冷的眼帘?

      「太阳之子……」他悄声拾起阶上散落的酒盏,曾记得在桃花树下的那晚,这人是不懂酒的,而今,难道是懂得藉酒消愁了吗?往事如昨,万古长空内心骤然紧缩,安静望着他,眼眶微微发热,不忍唤醒他,却不愿看到这一幕景象。

      恍然地,熟悉的声音使半睡半醒的千叶传奇转醒过来,迷蒙视线里,声音还有些含糊:「……长、长空?」

      「太阳之子。」万古长空低声唤着,欲上前扶他,却料千叶传奇突然起身,颠倒地撤开了手,神智似乎还陷在醉酒里,发神经似地喊着:「不……长空不会来,他不会来,你走!走!」

      眼看脚步虚浮的人影就要跌下台阶,万古长空怔然间,立时伸手将他一把揽住,紧紧抚上对方背脊,大声道:「太阳之子,是我、是我!」

      这一刻,他真实的拥住了他,那他无法漠视的存在。

      「长空……?」剎那,切心的呼喊,彷佛挽回了飘离的意识,千叶传奇缓缓、缓缓地抬起首,失焦的视线逐渐聚拢,认清了眼前人影,甫冷静下来,却又揪紧了他的衣襟,声中掺进了忿意和不甘:

      「长空……佛业双身灭了、佛业双身灭了!」

      听闻消息,万古长空心头猛然一震,却又摇摇了头:「灭了,有何不好?」

      「不……你不明白……」千叶传奇挣开怀抱,孤伶伶地后退了几步,嗓音难得带着抖颤:「我不能报仇了!我不能报仇了!欠千叶的,要还百倍、千倍啊!我要他们,还百倍、千倍啊!」

      不知道为何,心中空洞的感觉竟让他感到如此难受,心头彷佛有块地方被重重压垮,碎裂成缺。这一年来,他被迫沦落到了集境,一度成为阶下囚,好不容易,费尽了苦心,稳住那棋盘散乱的感觉,逼着自己不断强受猛药、重新站起,为的,就是为日盲族报仇的一日;选择与破军府合作,为的,也是报仇的一日。

      那是他的责任,也是他证明给他们看的途径,而今,尽是成空……

      他是太阳之子,曾为族民带来光明、曾为他们带来希望,更是他们眼中完美的代名词。所以,他不允许自己这样、也不允许这种掌控不住的感觉……他不甘、也不愿。

      鲜少见到太阳之子情绪波动,万古长空滞了下,慢步上前,握住了那冰冷的手,彷佛有种安定的力量,低声问道:「掌握,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他可以不用逼自己,可以不用,掌握了太多,只有让人感到不可亲近的距离和无止尽的伤害。他要伤害周遭的人到哪时候,又要伤害自己到哪时候?

      「长空……」千叶传奇怔怔而望,方对上那眼眸,却又一触即分,眼睫下,是深浓的落寞阴影:「你可有想过,其他族民会怎样想?毫无所为的太阳之子、报不了仇的太阳之子?」

      「那些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万古长空沉静望他,发现几曾何时,这带些稚嫩的面容也多了几许风霜的痕迹?不经意间,瞳里倾注了些微不忍:「世上本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情。我说过,回去才是最重要的。」

      千叶传奇摇了首,神色黯然地问:「要真正离开,谈何容易?」

      他已再无法向长空证明,当初与破军符合作,是为了几要半身不遂的自己脱出无日囚,更是为了保下他们、为了替日盲族报仇……反之如今,转身还需面对烨世兵权的严苛条件,进退两难。

      而后他该如何劈开明路,他竟有些无所适从。

      万古长空无法回答,只默默地牵起他,至廊阶前,一同坐下。

      隐约地,他对他心底有不可触摸的复杂情感,甚至与他亲昵,但他只能生生遏止不该有的情孽。

      爱与恨,都是错,他进一步是绝崖,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因为,如同前时夺权般的犀利狠绝,他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命与算计将会被太阳之子所掌握。

      ……遗忘总是太漫长,一缕缕的新痕却又总如仓惶的尘土覆倾而上,无所凭依。

      默然地,他自后伸手揽住他,暖着他的掌心,任那幽淡的幽馨入鼻,低声道:「他们说,你受伤了。」

      「那是吾刻意放出的消息。」千叶传奇摇首,只是靠倚在他身畔,习惯似的,修长的手指在那掌纹上慢慢、慢慢地摩挲:「吾只是刻意受了一掌,混淆众人判断。」

      又是算计。万古长空不解,也没有追问下去。人生总是忧患居多,甘霖者少,这样飘荡的心境还得流离多久,命运又会把他们带往哪个方向?他从不知晓。

      世事一直在改变,而他们却从没拒绝改变的权利。

      不知何时,廊外的凉信透着湿意,下起了绵密的雨丝;两人彼此相迭的掌心,却是传递温度的唯一存在,即便总是这般欲近、欲离。

      绵绵无尽的细雨仍继续下着,今晚,他终于能靠在他的身畔,聆听雨声,点滴到天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章九 :莲心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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