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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五章 重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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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已是九九重阳,正是秋高气爽,晴空碧洗。钟山头陀岭上,巨岩壁立,陡峰险峻,惟独峰顶辟出一片空场,方圆百丈,鸟瞰澄江如练,阡陌纵横。玄武楼早已搭好了会场,近百座彩棚环布全场,围出正中一片细砂场地。
杨云天柳靖自重身份,将近午时方始入山,远远便见山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玄武楼”新主陆渐风得到回报,亲自迎出。杨云天神色冷淡,柳靖想起明珠昔日所言,更是连声招呼也欠奉。倒是清波笑吟吟道:“多日不见,玄鹰护卫荣升陆渐风楼主,恭喜!”
陆渐风冷峻的面容上透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逍遥公子历劫逍遥如昔,可贺!”
清波大笑道:“两番相交,居然都不知道渐风公子原是如此风趣妙人,真是惭愧!”
清流走在杨云天侧后半步,见玄鹰气度开阔,面对杨府冷漠,神色丝毫不变,举止冷静自持,心中暗叹,难怪当日清波会伤在他的手中。他心生警惕,面上却愈加温和,含笑对他点头示意。
进得会场,清流一眼望见对方席上尚坐着四个极为醒目之人:正中老者须发花白,飘洒若仙;左侧坐了一位青年面目陌生,相貌平板,眼眸中却藏着极深的阴郁;右侧一人身材魁梧威猛,黑巾照面;再过去是一位冷若冰霜的雪衣少女,看那面目却不正是司徒燕!
清流脸色微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以司徒燕的性情,竟然会投靠了辽邦,下意识的握了握清波的手,只觉冰冷一片,传来剧烈的抖动。他转头见清波脸上的笑容僵死,面色惨白如纸,两眼直愣愣的盯着司徒燕。清流轻声道:“还我们记得昨晚怎么说的吗?稳住心神,别乱!”
清波深吸了一口气,渐渐止住了颤抖,勉强对清流一笑,坐到席中,平素的潇洒却褪得一干二净。
正在此时,四方号角齐鸣,时已正午!
玄鹰走到场中央,抱拳环揖,朗声道:“在下陆渐风,今日得蒙天下英雄惠临,鄙楼蓬荜生辉!自太祖平定天下,辽邦贼子屡屡侵我疆土,辱我百姓。如今我等截获辽邦兰陵郡王萧达兰的一份调兵密书,得知其欲再行起兵。故而会盟天下英雄与此,想我天朝热血男儿,定能齐心协力,共驱胡虏!”说这番话时,他正气凛然,声音以内力鼓荡而出,抑扬顿挫,甚是激昂。全场诸人听得清清楚楚,尽皆动容。
清流刻意捅了下清波,悄声笑道:“你看这渐风公子,像不像学堂里背书的童子?”
清波目光从司徒燕身上移回,强笑道:“他不像童子,倒像先生”。
司徒卓哂然道:“楼主说的好!可惜贵楼前楼主陆渐鸿本身就是一个辽邦的大奸细,现在听您这番话,总觉得好比我们叫花子想吃狗肉,就跟跑去跟狗主人说,最近狼太凶,让我们帮您看狗可好!”
他话音未落便激起一阵哄笑,原本的庄重肃穆立时破坏得干干净净,场中群豪莫不议论纷纷。
陆渐风凛然道:“陆渐鸿正是在下胞兄。他生前侠义英雄,从未和辽邦有过半点瓜葛,谁料祸从天降,被杨府诓了去,罗织罪名,暗中杀害!今日我等正要当着天下英雄,请问杨庄主究竟是何道理!”他语声铿锵高昂,一出口便压下了全场嘈嘈之声。
杨云天怒笑道:“陆渐鸿私通辽邦,证据确凿。那日在杨府中,也云集了许多英雄,今日大多在场,众目睽睽,尔等还要狡辩!”
那日在场之人纷纷点头附和,一个锦衣老者道起身,捻髯道:“杨庄主所言无差,那陆渐鸿通辽一事人证物证俱在,确凿无疑。他遭擒之日,我等俱在当场,只见他气焰嚣张,狡诈毒辣……”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场中有人嗤笑道:“钱塘潮水汹涌来,莫如洞庭雨连绵!洞庭于长舌,果然名不虚传!”
全场又是一阵笑,而清波虽正伤心,闻言嘴角也不禁翘了翘。
清流虽博闻强识,却从未接触过这些江湖戏谑,低声向清波问道:“大家这是笑什么?”
清波偷眼看了下杨云天发青的脸色,悄声道:“这人叫连微雨,为人不错就是饶舌,一张口就滔滔不绝。这两句歪诗,咳,还是前年我在洞庭观潮楼酒后胡诌的,也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
清流狠狠瞪他一眼:“洞庭六阳手名声不小,让你这般作践!亏他还肯位杨家说话!”
那连微雨登时气的须发皆抖,明尘方丈念了声佛号:“此事老衲微有耳闻。杨庄主端方稳重,不会胡乱陷人罪名。而陆渐鸿以前虽掌管玄武楼,但所作所为楼主也未必尽知。”
陆渐风肃声道:“我们骨肉至亲,家兄何来欺瞒之说?据闻当日杨府得到一封家兄与辽邦兰陵郡王联络的信件,在下斗胆请杨庄主出示,并请方丈大师慧眼鉴定真伪!”
却听有人阴恻恻道:“杨府权势大如天,就算信是假的,人家推说一声没带在身边,难道楼主还能如何?”
清流起身出席,对着明尘大师行过晚辈之礼,双手递上信函,朗声道:“这信本要公诸天下,只是烦劳明尘大师。”他跟着对陆渐风微笑道:“正巧楼主所截获调兵令也是发自兰陵郡王,不如一并交与大师,也好相互有个参照。”
他人品俊逸,举止儒雅,语气冲和,不带丝毫火气,群豪只觉眼前一亮,登时赢得不少好感。玄鹰微微一愣,没想到他敢把信函出示,只怕少林也和杨府联手,以假作真,不由自主看了眼身侧的陆渐鸿。隔着面具辨不出陆渐鸿的面色,玄鹰只觉他眼光更阴暗,迟疑片刻才轻轻点了下头。
此时清流却忽然觉得呼吸微微一滞,玄武楼座上那位陌生老者对自己投来一个赞许的微笑。那人的笑容很淡,眼神甚至近乎温和,而清流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心一沉,瞬间便想起了垂名天下数十年,辽邦的第一高手——国师克敏!
明尘方丈道了声佛号,分别接过清流和玄鹰递来的信笺,越看神情越是凝重。江湖中人大多喜欢热闹,偏偏近十年来武林中风平浪静。此时大会中人虽然十之八九和杨府与玄武楼并无往来,但见事端突起,无不窃窃私语,有说玄武楼强言狡辩,自讨无趣,有说杨府见玄武楼势大,造假陷害,都仔细盯着明尘方丈的神情。明尘方丈审视良久,才缓缓开口:“这两份书信,字迹虽然不同,但印鉴绝对无差,都是真迹!”
一语既出,玄鹰脸上立时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司徒卓冷笑道:“这抗辽的英雄会,若是让辽人当了主盟,那咱们中原武林人人都该找根绳子,自己吊死!”
峨嵋掌门安经昀素来以“智”闻名,略一沉吟,质问道:“楼主巧立名目,会聚天下英豪于此地,不知又何诡计?”
陆渐风神色微乱道:“我等截得辽邦秘书,诚邀天下英豪共商大计,何来巧立名目之说?”
陆渐鸿上前一步,沉声道:“三国赤壁,周公谨一封伪书,诱使曹公诛杀大将,导致日后惨败江畔。如今辽邦一封书信,轻轻巧巧让我等自相残杀,其心何其毒也!对方歹毒卑鄙,猪狗不如,杨门之中尽皆君子,也难怪不察!可怜陆渐鸿楼主,满心忠义,死后还要落下骂名!”
司徒卓问道:“阁下何人?代你主子说话,好威风那!”
陆渐风答道:“这是鄙楼护法韦云。玄武楼上下皆兄弟,任何一人都可代表全楼,不似丐帮效仿朝廷法度,品轶森严!”
清波忍不住挑眉嗤笑道“韦护法说的好!当日得信之后,我们要是能请教一下您,也不致误伤了陆渐鸿楼主,铸下大错!而那辽主闲来无事,见我中原群豪疏于联络,特地写下这份调兵令,让我等得以相聚,他老人家用心良苦,我正该好好感谢才对!”
司徒卓大笑道:“二公子心思纯良,只怕是辽主特地写下此书,趁我等聚会之际,挑拨离间,让我们窝里反,自己斗个痛快!”
群豪哄然大笑,当下不少人便叫嚷这“扫平这帮辽邦走狗”之类。
玄鹰神色却已平缓,冷冽的声音如剑般锋锐,在一片嘈杂中听得分明:“如果辽邦这封信,是写给杨府,丐帮甚至少林,诸位可会如此轻易认定他们就是辽邦奸细?”
呼喝声渐渐小下来,众人扪心自问,均觉他此言不差。先前那个声音突兀响起:“楼主认命吧,咱们江湖草莽一没有受过皇封诰命,二没有个好祖宗,还不是注定了要被欺侮?”这话不比先前玩笑,非但骂道了杨家,且影射朝廷,语气极重。众人望去,见声音正发自散客聚集之所,却是场中人最多最杂的地方,分辨不出说话的究竟是哪个!
明尘方丈叹道:“善哉,善哉,世间风云变幻,真伪混淆,难免误会重重。依老衲愚见,此事不妨从长计议,免得大战之前,自家人还要伤了和气!”
安经昀颔首道:“方丈所言极是。仅以这封信定罪陆渐鸿是草率了些,不过楼主所言无凭无据,也不能轻易作得准。”
青城掌门田君维嗤笑道:“安掌门倒是好高明,可能是真,可能是假,哪个都不得罪,什么责任也不担,佩服佩服!”
明尘方丈知田君维一向暴躁,而青城与峨嵋虽同处蜀中,但声誉一直在峨嵋之下,两派心存芥蒂久矣,当下接口温言道:“不知楼主可有能证明令兄清白的明证?”
玄鹰冷冷道:“家兄手创玄武楼,在江南屹立十年,所作所为无不侠义为怀!我等费尽心思,截获辽邦调兵密书,我等若与辽邦有牵连,自泻机密,有何好处?玄武楼一举一动,武林中有目共睹,若还不能证明清白,在下也无话可说!”
杨云天沉声道:“既然作间,自然要行些伪善,免得让人一眼看穿!辽邦大举南侵,调兵遣将瞒不过人!正如田掌门所言,如果我等奉辽人为抗辽主盟,才是笑话!”
陆渐鸿忽然插言冷笑道:“杨府心心念念,不就是担心玄武楼势大,抢去了你家那天下第一的名号?玄武楼全心为国,却是不愿争着虚名!未得真凭实据,雪洗冤屈之前,我玄武楼绝不会争这主盟之位,无论谁家夺帅,我等俱为其马首是瞻,任凭差遣!”
司徒卓冷然道:“韦护法言之切切,倒似玄武楼的太上掌门呢!”
安经昀目光闪闪,笑道:“玄武楼中既然兄弟情深,一时越礼,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杨府素为天下武林之首,玄武楼既无意争夺,又何来主盟不定之言?”
玄鹰肃然道:“昔日杨老令公我等也极是佩服的,这\'天下第一\'四个字,他老人家当之无愧!惜乎英雄早逝,令人扼腕!而如今看来杨庄主行事强横霸道,小子以为大违当年武林共赠匾额的原意!武林不同于江山,总由一家一姓来统管难免独断专行,引得武德败坏,武道衰退!大敌当前,家兄的血仇我们可以放下,但如今天下英雄并举,杨府这\'天下第一\'称号也该换换主人!”
他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哗然!
虽然杨府九虎和阴司杨明无一不是高手,而近年来,逍遥公子杨清波更是名满天下,但十多年来,上辈高手渐渐凋零,而当今之人少有见过杨云天的出手,所谓天下第一,说到底也并不如何信服。
如今群豪名为抗辽而来,却莫无存着能借此之际显名扬威之念,此刻听了玄鹰挑明要与杨家对敌,纷纷热血激昂,想着如果自己的门派今天能艺压全场,得了天下第一的称号,当是何等荣耀,而此后号令武林,又是何等威风?即使没能争到第一之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威扬名,也是难得的机会!
即使是明尘大师已寂静了多年的心,也不由动了动:少林原本一向执掌武林中的牛耳,现今这数百年来的领袖之位,竟被杨家得去了。若是当年的杨令公,也便罢了,而如今这名号却被杨家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如此何时是个休止?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千道目光一起聚集在杨云天的身上!
杨云天气得脸色发白,刚要开口,却觉清流暗暗拉了下他的袖子。清流缓步走出,神色悯然,叹道:“楼主字字句句皆为武林,却不知这一场天下第一争夺下来,会死伤多少豪杰,又会结下多少血仇?”
“少庄主惺惺作态,可是眷恋着——”那个嘲讽的声音刚刚响了一半,便忽然被卡断,一个土灰色的身影从人群中被掷了出来,众人定睛瞧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从地上缓缓爬起,生得贼眉鼠眼的,望之生厌。跟着走出一人冷面黑衫,正是杨明。他冷然道:“阁下言辞锋锐,对杨家极尽嘲讽,却为何藏头缩尾,始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略一抖索,随即硬声道:“我有何罪过,你将我擒住?难到江湖中的普通人,连说话都不成?哼哼,杨家一窝伪君子,道貌岸然,一肚子龌龊,我又不是不要命,怎么敢被你们看见到!”
杨明忽然探手如闪电,从他怀中扯出一块银牌,冷笑道:“阁下若是看不过眼的江湖人,为何怀中会有这玄武楼的令牌?”
群豪脸上纷纷现出鄙薄之色,均道:“玄武楼当真什么下流手段都使的出来!”
玄鹰霍的站起,满脸怒容,厉声喝道:“杨明,你们从哪找来这人,如此栽赃诬陷,太也卑鄙!”
那人惊惶失措,颤声道:“我,我不是玄武楼的人,我,我曾见到一个玄武楼中的尸体,这,这是从,从他身上拣起来的!”
场中之人脸上更是不屑,清流忽然叹道:“这位兄台说的也没错,言语并无罪过。而杨家的行止既让兄台如此鄙薄,想来也有欠妥之处。杨明,你把令牌交还给陆楼主,放开此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