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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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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十年,天上十日。
这十年来妖神再无作乱,太平盛年,百姓丰衣足食。
那京城外十里地的小小城隍庙便早被世人忘记,当人们的愿望都得以实现的时候,她这个小小地仙也就没什么用途了。
她漫步走到庙庭中,漫天的星光,是夜神给她的暗号——一切如常。
她低眉想将双脚往庙外跨出一步,却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生生逼迫回来,脚底冒烟,像是被烈火烤过一般。
“还是出不去啊。”她苦笑抬头,“你们就是这么囚禁我的么?”
天空,一片静谧。
“城隍!城隍!”一只小鬼跌跌撞撞冲到她的眼前,圆圆的脑袋上新长出两只牛角,鼻青脸肿,一脸愁容。
她不禁莞尔,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怎么了奉茶,你又被欺负了么?”
“哼!”奉茶撅着小嘴,“地府新来了好些冤鬼,各个都不愿意投胎转世,孟婆的汤他们也不愿意喝,阎王要我和马面去镇压他们,可是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你知道吗,他们生前都是大将军,死后功夫也不一般。你看,我都被打成这样了。”
说罢指着自己青紫的眼角,眼看泪水就要出来了。
“你好歹也是新上任的牛头,怎么能哭鼻子呢?”她轻柔摸过奉茶的伤处,只见那些受伤的地方渐渐长出新嫩的肌肤,伤势逐渐被治愈。奉茶吸了吸鼻子,委屈看着她,“城隍,你替我去教训一下他们吧,我看再这么下去,地府非得翻了天不可。”
“那是你们地府的事情,与我何干?”
“可是….可是你也是地仙啊,难道你就这样坐视不管么?”
“他们不愿意投胎自然有他们的原因,冤鬼需渡化,哪里是能够镇压解决的?”她轻柔一笑,指了指天,“你看上面那么多神仙,日日说自己普度众生功德无量,但你何曾见过他们真正下凡来渡化世人?如今地府冤鬼众多,他们责无旁贷!”
“嘘!”奉茶瞪大眼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城隍奶奶不要胡说,天上那些仙人哪里是我们能够说三道四的?”
“为什么不能说?”她苦笑,“总有一日,我一定会站在他们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
奉茶惊恐,他早觉得这城隍来头不小,虽从不出这城隍庙,但是鬼神妖孽都不敢轻易靠近这里。孟婆曾经说起过,数千年前这里本没有城隍,有一天天上突然降下一道白光,这个城隍也就出现了,却无人知晓她的名讳。
这么多年,大家都叫她做城隍,也不曾问过她叫什么。
“城隍奶奶,”奉茶犹豫地喊了她一声,“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名字…..”她有一刹那的失神,像是想起了一件久远的事情。
“我叫……司离。”
妖神之乱过后,地府却迎来一次挑战。多年征战的士兵亡魂不愿意转世投胎,在几名大将下誓说要推翻新政,却不知人间与地府已是阴阳相隔,痴念作祟而已。
这一日,阎王无奈将此事上报到天庭,祈求仙人下地府渡化冤魂,但仙界诸仙都不愿意揽下这份差事。都说自己繁务缠身,而那人心又是最难渡化,不如请地藏菩萨前去。
玉帝思量许久,不愿意打扰地藏菩萨清净,于是问起仙界中谁人逍遥无事,便派谁前往。
于是,绮女又被派下了界。
绮女下到地府,奉茶正和马面忙得不可开交,远远看见奈何桥边站着一位绿衣少女,先是一愣,复又觉得此人眼熟。
“那是仙界派来渡化冤魂的仙子,”马面瓮声瓮气地说,“别看得愣了,听说那位仙子前些日子还重挫了妖神呢!”
“什么?!”奉茶惊愕不已,“这么厉害,我看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当真不能小看啊!”
“那可不,”马面把奉茶往奈何桥边推了一把,“你去接她过来,我先去阎王那里禀报。”
奉茶又看了绮女几眼,还是觉得此人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仙子,请跟我过桥吧。”
绮女的眼神一直落在那妖冶的曼珠沙华之上,她轻轻皱眉,“这花开得太艳了。”
“因为人间的离恨太多了。”
绮女闻言不禁看了奉茶一眼,奉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是孟婆说的。”
绮女笑了起来,奉茶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倒像是这笑容点亮阴暗的地府。
这仙界的仙子,当真是美貌绝伦。
“孟婆么?”绮女说,“能带我去见见她吗,我有点事情想问她。”
奉茶虽是疑惑但也不敢多问,只得说:“待仙子渡化了冤魂,奉茶就带您去找她。”
绮女不再说话,两人度过忘川,混浊的河水夹杂着腥臭弥漫在奈何桥上,绮女彷佛没有闻见一般,“你说,你叫奉茶是吗?”
“是,我叫奉茶。”
“嗯,我叫绮女。”
那是奉茶第一次看见绮女,很多很多年后,一直到奉茶做了阎王,他仍旧记得绮女当时的笑容。明媚的,有些无奈的笑容。
又是很多很多年后,当绮女坐在奈何桥边为过往的行人盛满一碗汤的时候,奉茶路过她的身边,在她苍老的脸上看见了同样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背后又多了些什么,奉茶倒是看不出来了。
这一日,司离被奉茶烦的头疼,奉茶口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绮女的事迹,一开始倒是新鲜,仙界总算派下一位仙子来渡化冤魂,再后来却不禁皱了眉。
“渡化了一千冤魂,其他冥顽不灵的,绮女仙子便把他们全部处决,灰飞烟灭了。上百个冤魂啊,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说‘留得你们这些冤魂祸害人间,不如让你们在这三界之外消失!’”
“煞气太重了。”司离搁下一句话,靠在软榻闭上眼,“只怕仙界容不得她。”
“哪能啊?”奉茶摇摇头,“你可知道,她现在可是仙界的宝贝,那妖神琉璃就是被她打败的….她….”
“你说什么!”司离突然坐直了身体,“你说琉璃……”
“是啊,”奉茶觉得头一次看见司离这么惊疑的表情很是得意,于是大声说道:“一夜间妖神被打成重伤,现在都还没痊愈呢,不过妖神也许是会向天界反击的,到时候绮女仙子还不得是天界的宝贝么?”
奉茶说完乐滋滋看着失神的司离,却听见司离喃喃说道:“不会的…琉璃见过了她,就不会再反击了…”
“你怎么知道?”奉茶傻乎乎问,“为什么见过她就不会反击了?”
司离恍然回神,伸出手拍了拍奉茶圆圆的脑袋,“你还希望妖神反击么,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说绮女后来又去找孟婆,又是了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啊,”奉茶苦恼道,“我只听见她问孟婆说,世上是不是只有忘川水熬成的孟婆汤才会让人忘记了前世种种。”
“哦?那孟婆怎么回答的?”
“孟婆说,唯有孟婆汤可以忘却,但若是本无前世,何来忘却?”
“倒也是真的。”司离又趟了下去,轻飘飘说,“何必记得,何必烦恼。”
“你们这些大人说话我怎么都听不明白?”奉茶又撅起小嘴,突然两眼放光晃动着司离的手说:“司离司离,你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吧?”
“嗯?”
“我怎么觉得,你和那绮女仙子有些相像啊?”
“众生万相,有些相似没什么。”
“不是啊…..”奉茶还想说下去,却被司离打断,“我累了,你快回地府去吧,不然马面又要骂你了。”
奉茶看了看司离,又撅起嘴转身往庙外走去,边走边小声说:“我是觉得,你年轻的时候,估计就是绮女仙子那副模样吧,反正绝对是个美人!”
司离没有听见。
是夜,一阵冷风吹来,夹杂着曼珠沙华的香味。
司离看清来人,淡淡说道:“等你好几天了,怎么今天才来?”
“地府哪一天能缺了我老婆子?我跟你说,地府没了阎王和判官都不打紧,要是没了我老婆子那才是糟糕了。”
“是了,是了,就你最重要了。”司离轻笑,“这么多年,这点自负还是没变。”
“我吧,除了变老了,其他还真没变。”
“是么,”司离淡淡扫了孟婆一眼,“对他的心意可是没变?”
孟婆像是被捉住了痛脚,嗔了司离一眼,“上仙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婆子我早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上仙莫要再提。”
“哦,”司离一笑,“若是这般,那你也别再叫我上仙了,如今我不过是一个被囚禁的城隍而已。”
孟婆小心翼翼观察着司离的神色,直到确定司离不过只是叹息一声,并无其他用意的时候,方才出声:“她前几日来问我,世上除了我孟婆的汤,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让人忘却前世种种。”
“嗯,我近日里心情都不太平静,想来也许是受了她的影响。”
“她煞气太重,”孟婆低声说道,“我怕她总有一日会记得自己是谁,会记得你在这里,恐怕……”
“不会的。”司离打断她的话,“她不知道我在这里,我也不会让她知道。”
“但是……”
“没有但是,”司离冷然,“她不过是个影子,无用之日,便是天庭灭她之时。若是她不在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你当真心狠,”孟婆戏谑道,“她不在了,你也就永远只是一个被关在这里的城隍罢了。”
“非我所不欲。”
“罢了,”孟婆叹了一口气,“我老婆子出来的时间长了,恐怕阎王起疑,我还是先回去了。只是,有件事情我需要跟你说一下。”
“何事?”
“新帝李徵大限将至,十世轮回已过,又要重列仙班了。”
等到孟婆走后许久,司离依旧回不过神来,漓渊即将重列仙班,怕是要记得她了吧。
那么她呢,要装作不认得么。
怎么可以不认得,那一日诛仙台上,他断尽一世修为逆天而行,只为保住她的命;那一日天地撼动,他银色的衣袍被鲜血染红,像是盛开的血薇。那一日,他苍白的脸色,对她粲然一笑,口中喃喃叫着她的名字。
“司离,等我……等我…….”
十世轮回,她成了京郊的城隍,他成了一介凡人,书生,商贾,帝王,不曾碰面。直到这一世,他仓皇闯入城隍庙,也不过一面之缘。
往后,缘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