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乱聿

1、第一回

　　当这一年最后一声蝉鸣悄然而止时，秋已过了小半。贺老爷仍是喜欢坐在院里小憩，忘记要摇晃的蒲扇搭在胸口似乎也是老态龙钟。二太太拿来薄被替贺老爷盖上，也不知他可有所察觉。许久，贺老爷才睁开眼，抱起薄被回了房。
　　屋檐下留着的灯在风中慵懒地晃动，低暗的光便来回轻轻地荡。分明已是夜了，却不知为何总显得不那般安宁。
　　贺长生赶回家中听见的第一件事并非贺老爷的惨死，而是大夫人与贺瑞卿正忙着安排贺老爷留下的家产，自然，包括这所宅子在内的所有东西都归了身为长子的贺瑞卿。
　　明明还是白天，贺家却冷清得让人难受，一问才知是好几个平日里与二太太关系好些的下人不知何故都纷纷回乡。
　　贺老爷依旧躺在他最喜欢的红木床上，未有盖被，身上的西装还是前些日子刚让裁缝做的，恰好在今天送来。床边规整地摆放着新买的皮鞋，旧的那双似乎已经打赏给了长工。若不是贺老爷死灰的脸，兴许还没人真正意识到这一家之主已经没了。
　　贺长生进屋时，二太太正坐于床边将贺老爷半白未白的发捋向耳后。
　　“妈。”他放低声线叫了句。
　　“回来啦，坐。”二太太只是看着贺老爷，眼皮都没动过。
　　“接到电话就立刻赶回来了。爸他……是怎么死的？”
　　“警察署的人说是自杀。”
　　“你认为不是？”贺长生转头在屋内四处瞧了瞧。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博物架上放着贺老爷钟爱的古董，书桌上几本手抄的书，除了案上少了一只烛台。那只烛台想必就是刺穿贺老爷心脏的东西。
　　二太太似乎没听见，伸手理了理被贺老爷压在身下的衣边儿。
　　外面突然吵闹起来，听那声音便知是三太太又犯坏脾气，还不知是哪个倒霉下人又在挨骂了。贺长生正准备出去看看，三太太的骂声就迅速近了，不等他走到门口，门就被她从外面粗鲁地推开，无半点女人应有的温柔。
　　“哟，长生回来啦。”
　　“三娘。”
　　三太太的笑脸没冲贺长生摆多久，又立刻拧起眉来走到二太太跟前满腹怨气：“二姐，你看老爷昨儿才没了，她就开始欺负咱，说是要节俭就把我俩房里的丫鬟下人全都辞了。凭什么呀，老爷这身子骨都还没凉呢就想着要对付我们了！他们母子俩这是摆明了给我们下马威要我们好看，指不定哪天被撵出门的就是我们两姐妹了！姐姐，我们可不能这么由着他们乱来，你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想想长生呀，他好歹也是贺家的儿子。”
　　“妈，大娘辞了你房里的丫头？！那这往后的日子谁来伺候你？”贺长生显然也怒了。
　　三太太见他这反映，赶紧又说：“谁来伺候？我们不伺候她就菩萨保佑了。长生呐，不是三娘要在背后说谁的不是，你自己看看，你爹刚死，这人都还没入土他娘俩就忙着数家产。以后的日子，你要忙着工作，雪儿又是迟早要嫁人的，我们姐妹俩都只有受气的命。”
　　“月华妹妹，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和瑞卿几时让你和芳茹受过气？”大夫人在贺瑞卿的陪伴下也走了进来，在红木椅上坐下，即便是笑着也带了三分不容亲近：“正是因为老爷不在了，我和瑞卿才更应该看好这个家，免得老爷一辈子的辛苦都白费了去。长生是见过市面的人，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哼，就你安的那颗心，我能指望它能有多好！我不管，把我房里的丫头全都请回来。”
　　“大娘，你真的辞了我妈房里的丫头？”
　　大夫人颇觉得好笑，看着二太太的背影抿唇笑着。
　　二太太终于开口：“是我让大姐辞的。”
　　“为什么？妈，你辞了她们以后谁来照顾你？还是请回来的好。”
　　“别问了。”
　　三太太真觉得自己是瞎了眼的狗，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还送上金银珠宝的蠢货：“为什么不能问？怕问出什么秘密来？二姐，老爷该不会是你害死的吧，不然干嘛急着辞退下人。”
　　贺长生立马不悦：“三娘，讲这话要有证据。我妈和爸向来相敬如宾，怎么可能会下毒手。如果非要说，大娘和大哥不是更有嫌疑。”
　　贺长生的话刚说完，二太太的手就扇到了他脸上，啪，响透了。
　　大夫人站起来，理了理衣裳，何其优雅：“我和瑞卿还有事要处理，这里就交给你们了。瑞卿，我们走。”
　　贺瑞卿转头斜眼看着贺长生，一笑。
　　“反正我是不会让你们欺负我和雪儿，走着瞧。”三太太瞪了二太太一眼，扭着已然不再入当年那般纤细的腰出了房门。
　　“长生你记住，以后别在你爸面前说这种话，他不爱听。”
　　“对不起……”
　　隆重布置的灵堂看起来也并非如贺家往日那般喜欢的奢华，仔细想来，也确是如此。上好的白绸缎尽管花了不少钱，往灵堂一挂也少了人欣赏。高案上摆放的白蜡望着贺老爷的牌位兀自垂泪，比红烛少了七分妖娆多了三分凄楚，却比堂下跪着的一些人更加真诚。
　　三太太依旧在为她以后的生活感到担忧而显眉头紧锁，这在旁人看来却无疑是一个女人丧夫的愁容。二太太跪在另一方，与二太太一样稍后于大夫人。她望着地面眼神早已散了，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没有。
　　子女们跪在三位夫人后面，除了贺长生另外两人心都不在这里，他们都各自怀着一个小秘密。
　　第一晚该由长子守夜，堂上的人都离开后就只身下贺瑞卿。他哆嗦地看了眼棺材，便埋头将剩下的冥钱都丢进了火盆。走出灵堂那一刻，贺雪儿附在贺长生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听得贺长生半响缓不过神来。
　　伺候二太太睡下再房里出来时，桃树下已站着一人，小衫，双辫。贺长生不禁停下来看了小会儿。树下那人察觉到贺长生，便转过身来唤了声二少爷。
　　贺长生走上前，嘴角已是勾满笑意：“很久没看见你站在桃树下发呆了。”
　　“只是昨晚又做了一个关于这棵树的梦。”阿萍边说着边摸上了树身。
　　“还是那个站在树下的男人？”
　　“嗯，不过这回，他冲我笑了。”
　　“像我这样？”说着贺长生就将自己的眼角与嘴角捏在一起做个了鬼脸。
　　阿萍忍不住笑起来。
　　贺雪儿坐在贺长生房门外的台阶上无聊地把玩着手腕儿上的手镯，她总觉得不把心中的秘密告诉贺长生自己定会憋出病来。而终于在她快睡着之前，贺长生总算回来了。
　　“怎么坐在这里，进屋来。”
　　贺雪儿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我可不是那种随便乱进别人房间的野丫头。二哥，别怪我多嘴，阿萍只是下人而已，我虽然不希望你像大哥那样胡来，但更不希望你以后为了她让大娘抓住把柄。”
　　“二哥自有分寸。”贺长生本想揉揉贺雪儿的头发，却突然间发现贺雪儿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如今的她已是梳着漂亮的马尾。于是贺长生只好顺势挠挠后脖子：“你为什么说爸不是自杀？”
　　“二哥相信爸是自杀的？反正我不信。而且……”贺雪儿说到这儿就停下来，很显然她在犹豫。
　　“而且？”
　　贺雪儿沉默小会儿，突然仰起脸问贺长生：“二哥，如果有人想害我你会怎么做？”
　　“雪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爸死的那个晚上，我……看见有个影子从他房里窜出来。”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告诉警察署的人？！”贺长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捏住贺雪儿双臂时有些些用力，直到贺雪儿喊疼他才放开：“你看没看清楚是谁？”
　　“太黑了。”
　　贺长生长出了口气：“也就是说对方也有可能没看清你。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别人知道。我送你回房，以后晚上别一个人出来。”
　　“二、二哥。”贺雪儿突然拽住贺长生的袖子，惊恐地望着窗户。
　　窗户上拓下的模糊黑影，让顺着贺雪儿的目光看过来的贺长生也暗暗一怔。屋内的灯光让窗户外面的影子不大明显，等到贺长生关掉电灯时，窗外的影子也一并没了。
　　房间里太静，太暗，勉强能看见陈设物的轮廓，倒是窗外变得清晰起来，扭曲的树枝，笔直的木头柱子。黑暗中，贺雪儿抖着声线叫了声二哥，贺长生这才拉亮电灯。
　　“刚才……”
　　“你今晚找个理由和三娘一起睡，千万别一个人呆着。”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