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网之鱼》黑水白山

5、刑求

　　莫五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自己的冷汗浸湿，贴在身上既凉且重。他咬紧牙关，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时不辨五色，模糊一片。
　　他闭上眼睛又缓了缓，才又睁开。眼前所见与前几天并无不同，仍是四面石壁，阴暗潮湿，壁上几处火把缓慢摇曳；微动的火光照亮墙边一张桌案，案上摆放了笔墨纸砚和一个做工精致的百刻漏壶，壶中响着极其细微的水声；桌案后面，是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一只手支着额头，一副昏昏欲睡之态。
　　这房间本就昏暗，火把把石壁都熏得黝黑，这男子却是一身黑衣，又埋着头，若不是支在额间那只苍白瘦弱的手，和他沉重的呼吸之声，几乎无法察觉他的存在。他身旁有一个穿暗色服饰的守卫，此人呼吸微沉绵长，可见内功修为不差，而莫五内力大失，竭力集中精神才能察觉他的呼吸之声。
　　他此刻绳索加身，绳索绑缚之处一波一波传来痛楚之意，还想忍着剧痛，勉力抬头去看那守卫长相，不料实在疼痛难忍，不由自主低低喘息一声。
　　这声一出，那守卫立刻察觉，伸手在桌案上敲了两下，道：“他醒了。”
　　青年立刻清醒，向莫五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低头仔细查看那漏壶上的刻度，然后拿出一本册子，用笔记下。一边写，一边道：“我先记着，你快去叫我师父过来吧。”
　　那守卫并不答话，匆匆转身从一扇铁门离开了。
　　青年记了几笔，又慢慢走到莫五身前，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又抬起他的下巴细细观看。
　　莫五又是一身冷汗，听那青年呼吸脚步，内力并不深厚，但他手上却似贯注了劲力一般，所过之处皆传来一阵抽痛。
　　莫五不愿示弱，咬牙不肯出声，面无表情盯着这青年。这青年白皙瘦弱，此时也是面无表情，仔细看去，眉目中却颇有点小人得志之感，他身量不如莫五，但打量着莫五的眼神仿佛居高临下，像打量什么没有生命的物事一般。
　　这人十分仔细地看了莫五片刻，才折回身去。又拿起笔，在那册子上补充了几句。
　　他还没写完，便听到门外脚步声，隐隐听到有人恭敬地说：“药先生。”接着那恭敬的声音道了句“药先生请。”一声门响，那药先生领着一个守卫进来了。
　　黑衣青年还低头写着东西，一边唤了声“师父”。
　　药先生恩了一声，声音尖利地问道：“怎么样了？”
　　黑衣青年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守卫，犹豫了一下道：“这里太过潮湿，弟子现在肩膀和膝盖都受不了了。师父，每次他醒过来，您就要换一个守卫，不如……为什么……什么时候能找人来替换弟子？”
　　药先生听他说完，才冷冷道：“我没问你。他怎么样了？”
　　黑衣青年闻言，微微瑟缩一下，双手捧着册子呈上。
　　药先生拿过来翻了翻，嘿然一笑，转步走到莫五面前，慢慢道：“姓莫的，你现在还不想说么？”
　　莫五早知道他的声音尖利刺耳，这次听到却似更加难受，仿佛被无数尖针刺入耳中一般，令他疼痛欲呕。
　　看到他表情痛苦，药先生更是大笑起来，笑声阴森，在这暗室之中更显诡谲。
　　笑罢，药先生语声得意地道：“还不肯说？这‘弦泉幽咽’的滋味当真这么好？”又嘶声笑起来道：“我劝你不要逞强了。这药让你每醒一次，痛觉就更增一分，你上次醒了一个时辰，就痛晕过去了，这次不知你能撑多长时间呢？”
　　莫五极为厌恶此人，不愿回答他的问题，干脆紧紧闭上眼睛，全身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止，却仍是不肯开口。
　　药先生见莫五紧闭双眼，哼了一声，突然伸手扇了他一掌。
　　暗室中响起轻微的“啪”的一声，说明他这一掌并未用力，但是莫五却立刻全身痉挛起来。药先生看他神色痛苦，不由得森然一笑，伸出的手并未收回，轻微的啪啪声不绝，已经正反打了莫五十几个耳光。
　　莫五被打得眼前金星乱冒，他不住颤抖，疼痛之感全身游走，头脑中更似有千万只飞蜂，翻鸣舞动。他牙关紧咬，却仍然无法抑制一声哀鸣，那痛苦的声音似从他的胸腔中发出一样，充满极度的屈辱和愤怒。
　　过了许久，这一巴掌造成的苦痛才渐渐消失，虽然仍是剧痛磨人，毕竟比刚才要舒适一些。莫五喘了口气，轻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慢慢睁开眼睛。
　　药先生背着手站在他面前，看他睁眼，就冷冷一笑：“我纵横江湖二十年，这‘弦泉幽咽’一出，谁敢跟我任性？你现在是不是很疼？再这样不识相，只怕会更疼。到时候不用我动手，只是风吹在你身上你都忍受不了，慢慢地，就连你的衣服和身体接触的地方，都会疼痛无比，有如烈火焚烧，万蚁噬咬……小子，到最后，便是你自己呼吸，眨眼，都会让你痛得死去活来。”他说到这里，极为得意地笑起来，“你听没听过‘太行金斧’？当初他自诩是块硬骨头，像你这般死撑了许久，可是最后怎样？他醒到第十四次，连爹都肯叫啦！……小子，我看你们莫氏格外不顺眼，若是你，到时候要叫爷爷才行。”
　　说罢竟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比刚才更加响亮刺耳，莫五只觉得先是双耳嗡嗡作响，接着头脑都要晕眩，仿佛整个身体内都充满药先生的笑声。这感觉十分难受，莫五喘息不止，呼吸之间，只觉空气从口鼻经过之时，都有灼烧的痛感，心中又惊又恨，勉力睁开眼睛看着药先生恶意的面孔，想要唾到他脸上，却知道自己早已全身脱力，只怕是连吐口水这样的事情都完成不了，只怕是要徒然自取其辱。
　　他虽没有进一步行动，但眼神毫不掩饰，神色狼狈，眼神居然极为不屑和鄙夷地投向药先生。药先生被他这样看着，不由得恼羞成怒，哼了一声，竟然重重几拳砸在他胸口。
　　这几拳不同于之前的耳光，虽未动用内力，但下手非常狠重。莫五身中“弦泉幽咽”，一拳落在身上，仿佛同时受了几百拳般疼痛，他无法自抑地发着抖，颤抖变成痉挛，痉挛使他的身体与绳索不断摩擦，造成了另外一种被焚烧般的痛楚。
　　药先生见他汗湿重衣，脸色惨白，不断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不由得心中十分痛快，停止了殴打，后退一步打量着他，再次等他疼痛暂歇，冷声问道：“我问你，白三现在何处？莫商忱又在哪里？”
　　莫五长发皆湿，贴在脸颊之上，显得面色极为憔悴，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药先生眯了眼，狠狠瞪了他一会儿，冷冷一笑，再抬手时，袖中飞出一线银光，细细看时，竟是银白色的一根细线。
　　这是他的独门兵器，唤作“三丈软银”，出自神兵谷弟子之手，由天山鬼蚕丝制成，平时卷在袖中，一旦贯注劲力，比寻常的鞭子还要厉害数倍，拦腰劈断巨石都非难事。
　　此刻他袍袖无风自鼓，自如操纵内力，看去竟不似他使出软银线，而像是软银线自他袖中昂首而出，悬停一瞬，便似一条有生命的银蛇，倏然向莫五发动攻击！
　　这一击下去，发出的声音竟比方才的巴掌声还要大，莫五的衣物应声出现一道裂缝，露出的肌肤上一道血红的伤口，看上去竟似被利刃割伤而成。
　　“弦泉幽咽”的效用在于增加人的痛觉，并非增加人的□□伤害，是以莫五被抓来这几日虽然遭到刑求，却多是感觉上的，这次药先生显然是下定决心要炮制他，银线带着充盈的内力袭上身体，造成的疼痛竟让莫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几乎丧失神智。
　　他眩晕良久，才微微缓神，便听药先生冷静而清晰地问道：“白三现在何处？莫商忱又在哪里？”
　　莫五闭着眼睛沉默片刻，觉得自己又缓过了些许，才冷冷一笑，道：“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说得十分坚定有力，耳中听到的自己的声音也颇为响亮，但他此时实在是虚弱至极，声音在这暗室之中犹如蚊蚋。
　　药先生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神色未改，手指稍稍一动，银线呈弧形高高扬起，又十分诡异地突然改变方向，挟着劲厉的风声再次抽击在莫五身上。
　　莫五全身都痉挛起来，软银线造成的伤口令他痛不欲生，如堕炼狱。本以为疼痛到了极致，却仍有层层的痛楚漫上。汗水从皮肤上滑下，竟犹如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划过；伤口处渐有血液渗出，血水在肌肤上蔓延，又似烈焰一路灼烧。
　　药先生这次等了许久，才见他呼吸渐稳，厉声问道：“白三现在何处？莫商忱又在哪里？”
　　莫五仍是闭目不答，药先生再次挥起银线，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留下伤口，接着等他稍缓，便立刻逼问。如是几次，莫五却始终不肯屈服，药先生下手越来越狠，直到莫五痛晕过去，头都沉沉低下，他才神色难看地停手。
　　手指微动，银线如灵蛇般缩回他袖中，药先生这才转身，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的守卫和黑衣弟子，淡漠道：“看着他，该记的记下来，等他醒了马上来叫我。”
　　守卫和黑衣青年都躬身答了一声“是”。看药先生皱着眉头走出了铁门，黑衣青年叹了口气，揉着眉心道：“我乏得很，先睡会儿，若是他有什么不对的，再叫醒我。”
　　说罢也不等守卫回答，走了几步坐到案后，趴在了桌案上，过了一会儿竟睡着了。
　　暗室一片静寂中，只听到黑衣青年平稳悠长的呼吸，莫五在昏厥中似乎也被剧痛困扰，偶尔会颤抖起来，时不时发出压抑的呻吟。
　　守卫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悄悄走到黑衣青年身边，伸出手在他身上按了一下，青年的呼吸之声忽地停顿了一瞬，慢慢又恢复了平缓。
　　守卫快步走到莫五身边，不敢碰他，只低声唤道：“莫五，莫五……莫羽忱？”
　　莫五面无血色，双眼紧闭，明明异常痛苦，却仍是没有醒来，仿若被魇住一般。
　　守卫想了想，又走回那黑衣青年身边，在他身上一阵摸索，只从他怀里摸出两个瓶子和一个小包，他打开那两个瓶子闻了闻，都是极常见的伤药，那小包里也只有几钱碎银和一块绢帕。
　　守卫把碎银放到自己怀里，其他东西又都物归原处，看着莫五沉吟片刻，喃喃自语道：“这下可真麻烦了。”
　　他这样说着，脸上却一点为难的表情也无，一双眼睛更是湛然有神，仿佛打着什么坏主意一样，带着隐隐的笑意。